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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(1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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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一早起来,荆轲便传下一句话去,这一天概不见客。这是他在昨夜听说夷姞等了他一整天以后,所做的决定。他有三天没有见到她了。这是最近个把月中,还是第一次隔离得这么久,想象中倒仿佛过了几年似的。此刻,他不但渴望着见到她,而且他深知她一定也是这样的心情,所以他决定什么事不做,什么客不会,特意把这一天工夫,专门留给夷姞。

阳光已晒到墙脚,照平时的惯例,她该要到了。在延曦阁前,一直向东凝望着的荆轲,始终没有发现夷姞的车子,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。他不能静下来,一定得找些事做,而所做的是什么事?却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。他只朦胧地感觉到,天地虽宽,没有他存身之处。

“怎么弄了一地的花瓣?”

突如其来的声音,把他吓了一跳,定睛看去,是昭妫在他面前。再看一看地上,落红狼藉,洒了一地的桃花瓣。

“好端端地,你把这些桃花都掐了下来干什么?”昭妫拣起一朵揉烂了的桃花给他看。

这才使他隐隐约约想起,曾伸手采撷过无数桃花。“我想得出神了吗?”他疑惑地自问。

“只见你不住往东边望,谁知道你是想什么想出神了?”昭妫酸溜溜地说。

“我在盘算大事。”

昭妫微微一声冷笑,叫了人来扫地,自己却转身走了。

荆轲这时才警觉,自己的行为失常得厉害。他平生不知遭遇过多少次的忧患,大至性命出入,小至衣食不继,然而他都能维持一个平静的心境,决不会焦急得方寸大乱,连自己做了些什么事都不知道。

而现在居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形,只是为了夷姞的缘故。她真有这么大的魔力能使自己如此颠倒?荆轲这样自问着,开始感到事态严重,因为他已领受到情丝束缚的力量是如何可怕。

怎会到了这等地步?他惊疑不定地在想。回顾往事,脑中所浮现的,尽是夷姞的影子,轻颦浅笑,正反斜侧,每一个影子都是如此动人,如此真切,真切得就像此时亲眼得见一般。

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呢?深深困惑的荆轲,一时还没有工夫去细思这个疑问。当前的难题是,以后怎么办?明明是个难题,他却以极简单武断的想法去处理:断然决然地否定了自己是在爱着夷姞。这一下,他便不必再盼望她了,心里也似乎觉得轻松自在得多了。从延曦阁下来,吃了饭,思量着出去走走。于是吩咐备马。

“不等了么?”昭妫说,“公主若是下午来了,岂不又扑一场空?”

他听得出来,昭妫语带讥讽,懒得理她,鼻子里哼了一声,往外就走。但走不了三五步,他不由得站住脚琢磨,夷姞要来,当然打点了无数的话,要向他倾诉,兴兴头头,一腔热念,结果落得个冰清鬼冷,那份抑郁失望的滋味,可真难以消受。而况昭妫对夷姞的态度,越来越不妙了,万一说两句闲言闲语,夷姞不好意思发作,只好硬忍下去,堂堂一位公主为了他来受这份委屈,叫人心里怎么过意得去?

于是荆轲发觉自己的勇气和决心,都在动摇了。那一缕不可捉摸、不可听闻的情弦,原以为凭自己心中的慧剑一挥,还不是信手而断?谁知它比世上任何事物来得坚韧,慢慢地熬炼,也许还有摆脱的一天,说是能够一挥而断,那简直是妄想。

这一想,荆轲不由得泄了气,“算了!”他摇摇头,“我不出去了。”

“哼!”昭妫又是一声冷笑。

荆轲心里冒火,但他马上警告自己:不可迁怒!怒气只要一受顿挫,便难发作,当然,他也不会有什么笑脸给她看,走出去坐在一株古梅下的一方大青石上,那个位置斜对大门,夷姞一来,他立刻就可发现。

但奇怪,等到晚也不见夷姞的踪影。先是怕她来了,不知如何应付,在梅树下左思右想,总觉得难以摆布,唯有盼望她不来,才得清静省事。等到她真的不来了,他却又大为怅惘,一颗心七上八下,不知什么事搅得不安,只觉得食不甘味,坐不安席,做什么事都不对劲。

看他那样子,昭妫心里也有气,但也有等量的怜惜,冷静下来想一想,此一刻正是收服他的好机会,于是打起精神来敷衍荆轲,视线片刻不离他左右,只见他有跟她说话的意思,便先笑脸相迎。笑容装得太久,嘴角和两颊都有些发酸了,荆轲却只是喝着闷酒,没有跟她说一句话。

“到底为了什么?”她终于忍不住了,“这样子闷闷不乐!”

“你也太难了!”荆轲不假思索地答道,“什么都要管!”

“不是我爱管闲事,你这样子叫人看了难受。”

“你可以不看。”

他的声音极平静,唯其平静,更显得无情,这个钉子把昭妫碰得气坏了,扭转身就走,连屏门都未关。荆轲有些茫然,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说的话,才发觉那是怎么回事,匆匆起身,赶了出去,大声叫道:“昭妫,昭妫!”

昭妫不知哪里去了,另外来了两名在听候差遣的女侍。

“你们去把昭妫找来。”

昭妫终于被唤回来了,眼圈红红的,一脸的委屈,跪下来替荆轲斟酒,却嘟着嘴,那副样子看了叫人好笑。

“昭妫!”他握住她的手,温柔地问道,“干什么生那么大的气?”

“你自己知道!”她板着脸回答。

“你这么一说,我们真个要好好想一想。”

他真的深入地去想了。他知道昭妫的心情,东宫不能回去,只一心巴望着他,因而对夷姞怀着妒意,这样下去,万一闹出事来,夷姞的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,倒要早早做个了断之计。

念头一转,突来灵感,“昭妫!”他说,“你容我静一静,通前彻后盘算一下。回头你到我那里来,我有很要紧的话跟你说。”

昭妫莫名其妙,但不能不听从,悄悄退了出去。等把里里外外例行的家务料理完毕,才又去见他。就这时有人来报,说有客来拜访。

已将就寝的荆轲,大为诧异:“这么晚了,还有客!”

“是的,说是榆次来的。”

“榆次来的?”荆轲一跃而起,“快请,快请!”

这一下,昭妫自然顾不得谈自己的事,先忙着替荆轲招待宾客要紧。可是,来客是何身份呢?得先问清楚了才好着手。

“必是一女一男……”

“还有女客?”昭妫诧异地打断他的话问。

“是师弟二人。女客就是鼎鼎大名的徐夫人,太子特意礼聘来的;男的是她的弟子,名叫孟苍。”

“噢!”昭妫想了一下说,“既是远道而来,必定还未用饭。”

“对!”荆轲说道,“即刻叫庖人备膳。”

“今夜想来要安歇在这里。把那位徐夫人安置在延曦阁中吧!”

“不好!”荆轲立即提出反对,却未说明反对的理由,只说,“客房多得很。除了延曦阁,你挑最好的地方供徐夫人下榻。”

昭妫不便作何争执,答应一声,自去准备。荆轲也随即检点了衣冠,出厅迎接。

刚走到厅前,只听车声辘辘,沿着甬道驶来三辆双驾的车子。第一辆是围车,御者是个高大的青年,荆轲眼尖,看出他就是孟苍。

等车一停,荆轲迎上去匆匆招呼一声,随即又问:“尊师呢?”

“在这里!”车帷一掀,徐夫人露面了。

荆馆的两名女侍,疾步上前,把徐夫人扶了下来。她仰起头来,欢畅地舒了口气,“可终究到了地头了!”然后含笑寒暄,“荆先生,一别三年,不想又得聚会。”

“是啊!”荆轲就着灯光看了看她的脸色,“夫人清减得多了。这三年——”

“唉!”就在他略一迟疑之际,徐夫人叹口气说,“一言难尽,这里不是说话之所。”

“是,是。请进来,先息一息。”

这时昭妫也赶来了,招呼着徐夫人先去更衣休息。荆轲亲自接待孟苍和另外两名同行的人——也是有名的冶工,徐夫人听说燕国要大量铸造刀剑,特意物色了来的。

等客人们掸一掸土,洗一洗脸,征尘初卸,庖人已经备好晚膳,荆轲相陪入席。第一天见面,还谈不到正事上去,只说些旅途的情形。徐夫人告诉荆轲,他们自井陉东来,折而北上,山路崎岖难行,经过赵国边境,还要防备秦兵的盘诘骚扰,所以一路不能按常规歇宿,也因为如此,这一天才错过了驿宿,深夜相扰,十分不安。

“哪里的话?”荆轲也有歉意,“倒是我疏忽了!原知夫人就在这几天要到,我早该派人在边界迎接。”说着向徐夫人师弟和那两名冶工,一一敬了酒。

等荆轲归座,徐夫人喊道:“孟苍,你代我为荆先生进一觞。”

“是!”孟苍起身,趋向荆轲席前,敬酒必有一番说辞,他却是个拙于口才的人,捧着酒倒有些发愣了。

“荆先生!”徐夫人在一旁说话,“亡国之人,穷无所归,托庇荫下,还求多多照应。孟苍,你说:请荆先生多看顾我们娘儿俩!”

孟苍还未开口,荆轲已避席相谢:“夫人的话,我荆某不敢当。我也是亡国之人,寄迹他乡,只是我敢保证,燕太子礼贤下士,谦恭仁厚,对夫人一定极其尊敬。尽请安心住下,共伸同仇敌忾之志。”

“是的。共伸同仇敌忾之志!”徐夫人说,“不为此,我不会到燕国来。”

荆轲把这句话默念了两遍,内心充满了庄严的感觉。嬴政的暴力可以灭掉赵国,但灭不了赵国的民心,匹夫匹妇,不可夺志,像眼前的徐夫人,便是一个例子。

在别人看,千里迢迢,她是应聘到燕,来做太子丹的上宾的,而她自己却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,所以先小心谦卑地打了招呼。但是,这并非为了她自己想觅个清静的容身之地,安度余年。她的余年中还有一番事业,她的已迅速趋于衰老的身躯中,还藏着一颗雄心——报国雪耻的壮志,要找个最适当的环境和机会去实现。这才是她不惮远行,吃尽辛苦,间关跋涉到燕国来的最大原因。

由于了解了徐夫人的心情,荆轲对她越发尊重,而且也觉得更易共事,因为他跟她都是国破家亡,托足异地,也都是受太子丹礼聘,来做同一件工作,而尤其要紧的是,他跟她都想打倒嬴政,为天下除害,为国家报仇雪恨。

于是,他再一次捧觞向徐夫人致敬:“夫人!你我处境、志业、目标,无不相同。”

语气没有完,“无不相同”又如何呢?这就不必说了。徐夫人深深点头,领悟到荆轲今后,将会拿她当自己人看待,敬为尊长。一到燕国,便获得如此郑重有力的保证,得以免除初次接触陌生环境所必有的恐惧,实在是件大可快慰的事。于是,不善饮的徐夫人欣然浮一大白。

看看孟苍和那两名冶工都已食毕,肃然静坐,徐夫人便谢了主人,结束宴会。

第二天上午,太子丹得到荆轲的通知,赶至荆馆,把徐夫人师弟和那两名冶工接到城内,拨了一所精致的第宅安置。当晚在东宫设宴接风,略略说了些门面话,徐夫人话风一转,入于正题。

“太子,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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