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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(1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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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“这也是怀才不遇,才弄成他这种诡异的狂态。”项莲生停了一下说,“姐夫,我想回去了。”

原来项莲生是进京会试,不幸落第。许滇生劝他在京读书,等下科入闱,或者像龚定庵一样,捐个内阁中书,有机会能考上军机章京,亦是一条终南捷径。但项莲生考虑下来,觉得还是回杭州最好,因为他的身体一向羸弱,不能没有亲人照料。郎舅感情虽好,到底隔了一层。而且他最近“吐红”,极可能是痨瘵,这个病是没有人不畏而远之的,何必留在京里惹人讨厌。

许滇生却不知道他有此隐衷,依旧极力相劝,项莲生只好唯唯否否地暂且敷衍。正在谈着,太清春翩然出现了。

“侧福晋好!”项莲生站起来,恭恭敬敬地招呼。

“请坐,请坐!”太清春摆一摆手,自己先坐了下来,“莲生兄,前一阵子有人传达你说的一句话,今天要向你印证,只怕错了。”

“是。请问是哪一句?”

“说是‘不做无益之事,何以遣有涯之生?’我想,生既有涯,如何还可以做无益之事,岂非自暴自弃,情理不通?”

“噢,”项莲生答说,“是传错了,不是‘有涯之生’,而是‘有生之涯’。”

“那就对了!不过,上寿百年,亦不过一弹指顷,你怎么说‘有生之涯’?”

“且不说上寿,就‘中寿六十’在我看来也很长了。”项莲生又说,“‘朝闻道,夕死可矣!’人生在世,若能有所成就,足以不朽,其他的岁月都是多余的。”

“莲生!”太清春大声说道,“我不赞成你的说法,你太颓唐了。”

“是,是!”项莲生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说道,“敬闻教!”

“恕我说得太直,请坐,请坐!”太清春转脸又说,“六哥,你们是至亲,应该劝劝莲生,要振作。”

“我正在劝呢!”许滇生笑说,“这一回礼闱失意,下回再来,我劝莲生在京里用功,他一定要回去,请你帮我劝一劝。”

“何必回去?”太清春忽然敛眉凝神,静静思索,然后一仰脸说道,“莲生,我想奉屈你来教我的儿女。不知意下如何?”

“谢谢,谢谢——”

“莲生,”太清春不等他说完,抢着又说,“有些旗人管西席叫‘教书匠’,无礼至极!贝勒跟我,绝不至此,你请放心。”

“贝勒风雅好古,礼贤下士,侧福晋更是一尊女菩萨,能在府上忝居西席,真是寒士之大幸。不过,侧福晋请看,我骨瘦如柴,难耐烦剧,将来耽误了男女公子的功课,罪孽不浅。而且我经常有病痛,有累居停心烦,更觉不安。”项莲生深深一揖,“侧福晋的好意,我除了感激以外,只有自怨福薄。”

这番话说得异常恳切,太清春不但改变了主意,而且还劝许滇生说:“你就让莲生回杭州吧!”

许滇生深深地点点头,别无表示。因为他从项莲生的话中听出来一些消息,可能真的有病在身,倒要好好问他一问,及早为计。

“刚才过来,远远就听见你们的笑声。”太清春问说,“是谈什么好笑的事?”

“龚定庵来过了。”许滇生笑说,“我们在谈他的妙事。”

“呃,”太清春问道,“先前看到你这里有客,莫非就是他?”

“是的。”许滇生说,“他很佩服你,而且真是你的知音。”

“他怎么说?”

“我很冒昧,把你那四首《戏拟艳体》拿给他看了。”许滇生歉意地说,“他倒看出来了,说你杂用神仙的典故,原是子虚乌有之事!”

太清春先有些不悦,因为这种笔墨,拿给陌生人看,极可能会误会其中有何本事在内。及至听说龚定庵看出她是故弄狡猾,真个是凭空“戏拟”,又深感安慰,怕人误解的疑虑一扫而空,觉得这种“艳体”就流传出去,亦无大碍。

“他到太平湖来过两三回,贝勒也在我面前提过,可是缘悭一面。”太清春说,“丁香花快开了,几时我让贝勒出面,请你们来饮酒赏花。六哥,你一定把龚定庵约来。”

“有此雅集,他一定会来的。”

其时丫头来请太清春,说是开饭了,并又请示:“舅少爷的饭开在哪里?”

“不,不!”项莲生说,“我不在你们这里吃饭。”他向太清春说:“侧福晋请吧!”

等太清春一走,许滇生问道:“莲生,每一回你都不肯在这里吃饭,老太太已经在问了,是不是有什么顾忌?”

项莲生沉吟了一会儿,觉得在至亲面前,不必讳疾,便即答说:“我痰中有血,怕得了病传染开来。”

许滇生大吃一惊。“你请医生看了没有呢?”他说,“这个病越早治越好。”

“没有请教医生,自己看看医书,静静调养,自然会好的。”

“你不要这么大意。”许滇生说,“你明天就搬过来——”

“不!”项莲生说,“我不但不必搬,而且你也不必告诉姐妹,老太太面前更是只字不能提。我归心如箭,只要一上了路,心情一宽,病马上好了一半。而且转眼就是六月,盛暑行路,一大苦事,早早动身为妙。”

说着,随手捡起一本《时宪书》来看。“这十天都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,我今天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件事,你得凑一百两银子给我。”

“一百两银子现成。不过,今年皇太后六旬万寿开恩科,你是不是在京养好了病,等到明年春闱?否则,年尾年头北上,又多一番跋涉。”

“明年春闱,我亦不见得北上。”项莲生说,“如果老惦念着功名,而且总要用用功,病只会加重,不会减轻。”

许滇生考虑了一会儿说道:“好!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早作归计亦不坏。”

“既然盘缠现成,我就早点走。”项莲生说,“会馆里有几个朋友,要就大挑;没有挑上的,马上就会出京,我跟他们合雇一条船好了。”

“好!就这么定了。明天我把银子送过去。你先看看你姐姐,也见一见老太太。”

“有侧福晋在,我就不进去了。反正还要来辞行,今天请姐夫代我在老太太面前请安。”

项莲生南归,太清春送了二百两银子的程仪。丁香花开作雅集,亦归于罢论。但跟龚定庵,终于还是识面了。

识面的媒介是一幅画。有个白云观的道士叫黄云谷,善画人物,是奕绘府中的清客之一。上年——道光十四年,太清春三十六岁,偶作道家装束,为黄云谷所见,画了一幅道装相赠,旗下贵妇好留长指甲,黄云谷将它写入画中,便宛然成了麻姑的模样,太清春很喜欢这幅像,题了一首七绝:

双峰丫髻道家装,回首云山去路长。

莫道神仙颜可驻,麻姑两鬓已成霜。

奕绘当然也有笔墨在上面,题得一首《江城子》。这个调子的变格最多,自五十四至九十三字共有七体,奕绘填的这一首是:

全真装束古衣冠,结双鬟,金耳环。耐可凌虚归去,洞中天。游遍洞天三十六,九万里,阆风寒。 荣华儿女眼前欢,暂相宽,无百年。不及芒鞋踏破万山巅,野鹤闲云无挂碍,生与死,不相干。

这幅画因为收藏不慎,有破损之处,奕绘便请黄云谷就原画修补。龚定庵跟黄云谷也是朋友,在他那里看到这幅画,观赏了好一会儿,有些技痒,但画主并未请题,何可冒昧?恰好黄云谷应太清春之请,为她画了一幅董双成的像,请龚定庵题词,至是欣然应命,填了一首长调:

云英嫁了,弄玉归来,向楼琼翠户,虚无万叠,试问取、金阙西厢何处?容华绝代,是王母、前头人数。看紫衣仙佩非耶,汉殿夜凉归去。

低鬟小按《霓裳》,唱月底仙声,记否亲遇?霞宫侍宴,浑忘了、听水听风前度。天青海碧,也只合其中小住。笑人间儿女聪明,倒写成双名字。

这首词的调子名为《瑶华》。真如龚定庵说太清春的那四首《戏拟艳体》杂用神仙故事,而写董双成则兼用两种传说。

照《汉武帝内传》记载,董双成是他的侍女,但公认的传说是,董双成为西王母的侍女,所以吴梅村的《清凉山赞佛诗》中说:“王母携双成,绿盖云中来。”王母指孝庄太后,双成切“董”指董小宛,那时的她,是“长信宫中、三千第一”的慈宁宫女侍。另一个传说,在龚定庵特感亲切,因为董双成是杭州人,《浙江通志》中对她有相当详细的介绍。

据说董双成生在周朝,故居在杭州西湖妙庭观,丹成得道,在万众瞩目之下,吹玉笙,驾白鹤,冉冉升入云端,成了执事瑶池的侍女,杭州有一座位于吴山之下的“望仙桥”,就是当时目送董双成仙去之地。到了南宋绍兴初年,有个名叫董行元的道士,从土中掘出来一块铜牌,上镌二十字:“我有蟠桃树,千年一度生。是谁来窃去?须问董双成。”有这么一件“异事”,董双成故事便流传得益广了。

龚定庵的这首词,前半阕描写董双成仙去,假设云英已嫁裴航,弄玉则随萧史住在凤台,因而西王母召董双成来侍候,“向楼琼翠户”之句,写董双成初至仙阙,处处陌生,连容华绝代的西王母,亦只能猜想,是不是前面“紫衣仙佩”的那位。紧接一句“汉殿夜凉归去”,径起探问仙宫情形的下半阕。

要问的是,董双成记不记得曾亲见唐朝天宝初年,方士罗公远导玄宗游月宫,来听《霓裳羽衣曲》?这亦是假设董双成原为月宫仙女,但“霞宫侍宴,浑忘了、听水听风前度”,即是说她从入侍瑶池以后,已记不得《霓裳羽衣曲》了。“听水听风”的故事,出自后蜀王建的诗:“弟子歌中留一色,听风听水作《霓裳》。”宋朝欧阳修作诗话,竟不知“听风听水”是说的什么。后来有个蔡絛亦作诗话,解释这个典故,出于唐人所作的《西域记》。唐朝的燕乐以龟兹国为最有名,因为此国的国王与他的臣子,常到深山中去听风声水声,以其音谱入乐曲,王建认为这就是《霓裳羽衣曲》的由来。龚定庵加“前度”二字与“浑忘了”呼应,而结论用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”的诗意,以为成仙虽好,孤凄难耐,“也只合其中小住”,毕竟人间“成双”作对的好。

词意实在很轻佻,但含蓄不露,为常人所不解。太清春自然是解,觉得虽像她的《戏拟艳体》一般,亦有假设的故事在内,但通体流转,没有说不通的地方。尤其是一开头“云英嫁了,弄玉归来”,与结尾的“倒写成双名字”呼应,拉云英弄玉,来为他的“天青海碧,也只合其中小住”,到头来仙女亦必思凡的看法作证,真是妙到颠毫。

因此,她坦率地向奕绘表示,爱龚定庵之才,很想跟他见见面。奕绘原有此意,自然乐为之安排,但有件事却不能不声明在先。

“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脾气?”

“听说此君是个狂士。”

“亦不止于狂,有时说话行事,不合情理。”奕绘说道,“他会试的房师叫王植,是个翰林,闱中看到一本卷子,觉得议论很怪,大笑不止。隔房也是个翰林叫温葆琛,把卷子要过来看了一遍,跟王植说:‘这本卷子一定是龚定庵的,生性好骂人,如果不荐,骂得你更厉害,不如荐他吧!’”

“荐了没有呢?”

“荐了,也取了。哪知道人家问起龚定庵,房师是谁?龚定庵竟是这样子回答:‘实在稀奇!居然是无名小卒王植。’王植就怪温葆琛,不荐会挨骂,荐了还是挨骂,岂不冤哉枉也!”奕绘接着又说,“我倒是早想替你引见了,只怕见了面,他说几句不中听的话,大煞风景,那又何必?”

“请你放心好了!是我自己要见他的,我绝不会像王植怪温葆琛那样怪你。而且,我自信龚定庵亦不会骂我。”

“那好!我马上写信告诉他。”

奕绘亲笔所作的短简,颇为客气,他称太清春为“内子”,说是“久慕高才,顾闻教益”,约他第二天下午“茗话”。

这在龚定庵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,立刻复信,“准时趋谒”。第二天下了衙门,约莫未正时分,坐车到了太平湖,一投名刺,立即延见。

这座府第最早是克勤郡王岳托第二子,贝勒喀尔楚浑的赐第,在皇城西南阳角楼下,地点虽比较偏僻,但以内外护城河水,都绕经此处而汇成太平湖,奉准引水入园,非常方便,所以府中名为“西园”的花园,因势乘便,曲折高下,随心所欲,盖得非常讲究,在顺治年间,是座名园,有两句四六,将此地比为唐朝的“南内”及曲江,道是:“平流十顷,地疑兴庆之宫;高柳数章,人误曲江之苑。”

款客之地在西园的抚松草堂,五楹精轩,面对长松。奕绘穿一件蓝绸夹袋,戴一顶红绒结顶的青缎小帽,生得长大白皙,意态悠闲,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风貌;太清春穿的是旗袍,但梳的却是汉妆的堕马髻,发黑如漆,手白如玉,肤光照人,看不出是七子之母。

龚定庵是讲礼法的人,虽不中绳墨,但此时亦不敢作刘桢之平视,高拱一揖,低着头说道:“久闻侧福晋词名与纳兰侍卫可以相提并论,今天能够拜见,龚某之幸。”

“定庵先生过奖了!请坐,请坐。”

奕绘也摆一摆手,自己先在方桌的西面坐了下来,将东面的客位留给龚定庵。太清春打横相陪,执行主妇的职司,从侍儿手中接过点心,用一双象牙镶金筷子,一一夹到主客二人面前的碟中。宗人府照宫中的规矩,午前十点钟中膳,龚定庵此时腹中空虚,所以那些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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