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(6/10)

意的句。”燕红问说，“调名叫什么？”

“《湘月》。”龚定庵接着便念：

“天风我，堕湖山一角，果然清丽。曾是东华生小客，回首苍茫无际。屠狗功名，雕龙文卷，岂是平生意？乡亲苏小，定应笑我非计。”

“这是上半阕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修饰之文，谓之雕龙，‘雕龙文卷’一定是指无用的八文章；‘屠狗功名’大概是指武英殿誊录，可是何以谓之‘曾是东华生小客’？东华不是指大吗？”

“我父亲一直是军机章京，军机在大。这不过是装的话，来反衬‘屠狗功名’而已。”

“别说苏小，我亦要笑你非计。”燕红又说，“上半阕牢满腹，半阕呢？”

龚定庵接来念半阕：

“才见一抹斜，半堤香草，顿惹清愁起。罗袜音尘何觅？渺渺予怀孤寄。怨去箫，狂来说剑，两样消魂味。两般梦，橹声云。”

“‘怨去箫，狂来说剑’，”燕红低低哦着，“你是生来不得志的词客英雄。”

龚定庵笑：“倒说得我像辛稼轩了。”

“你自己说呢？”燕红问说，“仿之古人，你自己觉得像谁？”

“你说像谁？”

燕红听人谈过好些龚定庵的狂态，所以脱答说：“像汪容甫。”

龚定庵大笑，笑停了说：“倒也有一像。”

“岂止一？汪容甫戏侮盐商，不就像你跟你叔太爷无礼的形一样吗？”

汪容甫是乾隆全盛之时，扬州的大名士，受盐商的供养，却最看不起盐商。曾有一个称为“总商”的盐商领袖，南巡时报效了一笔款，因而得蒙赏给品及翎，那总商便天天着红，招摇过市去拜客。汪容甫看不惯他那副猖狂模样，便特地备办了一副“行”：上是一纸扎店中定制的纸糊袍褂，上一农夫所的笠帽，上缀一枚小红萝卜，作为品，后面还拖一把掸，当作翎。骑一小驴，由他的一个小儿牵着，跟在那总商的绿呢大轿后面，轿行亦行，轿止亦止，路人见了，无不狂笑。那总商不能堪，送了一千两银，请他停止这样的恶作剧。汪容甫拿了那一千两银在院中大肆挥霍，一夕而尽，是个很有名的故事。

龚定庵也常戏侮他的叔叔龚守正，说他“一窍不通”，又说他叔叔学问，尽在“五书”中。有人问他何谓“五书”？他说：“红面者缙绅录，黄面者京报，黑面者禀帖，白面者知会，蓝面者账簿。”将龚守正拼命官，只会盘算应酬的俗气形容得淋漓尽致。但实在也像汪容甫戏侮盐商那样，未免刻薄。

“古来才人，大致都是这样恃才傲。”燕红以恕词，接着又问，“如果你自己不承认像汪容甫，那么像谁呢？”

“我不知像谁，不过我所心仪的人，词里面也有消息——得意则‘狂来说剑’，失意则‘怨去箫’，不为范希文，便为姜白石。”

想到姜白石“小红低唱我箫”的故事，燕红的名字与于箫——要说破了，立刻就会牵扯在一起，因此她只谈范希文。

“如果要让你像范文正那样去守边，我想你吃不来那苦，就是范文正也未必喜那遭遇。”燕红接着便念了范仲淹的两句词，“‘浊酒一杯家万里，燕然未勒归无计。’”

“范希文的《渔家傲》不止一首，他不是自己思归，而是为戍守的边卒诉劳苦。”龚定庵自负而又怅惘地说，“我亦同‘小范老’一样，‘中有十万甲兵’，你信不信？”

“我不知。”燕红笑，“我不忍说不信，可是我亦不敢说信，总得要有证据。”

“好个‘不忍’，好个‘要有证据’。用兵讲韬略，韬略由何而来？在于熟悉山川形胜，地势险阻，然后论守则据险扼要，论攻则乘暇蹈隙。大致戍守必重屯垦，方为可可久之计，试问不明地势，不知土，如何手？你别以为我只好辞章，对西域地理，我过废寝忘的功夫。无奈如今不比宋明，倘有边患，命将师，总挑八旗世臣，此辈大半除了声犬以外，一无所知。我不知我将来会不会立边功，不过如俗语所说：‘学成文武艺，卖与帝王家。’我是连命都肯卖的，只不知大好颅，何人来砍？”说着，龚定庵平伸右掌，在自己脖上使劲砍了一。

看他慷慨激昂地议论，燕红亦为之鼓舞，但想到自己是家人，不该在心底大起波澜，心思便冷淡了。

“再念一首咏西湖的词我听。”

龚定庵自我激起淋漓的兴会，有满腹镇边的经纶，想为燕红一吐，见此光景，不免扫兴，苦笑着说：“一时竟想不起来。”

“你必是神驰外了。”燕红说，“只念着‘烟落日孤城闭’，哪他‘山映斜天接’！”

“你对范希文的词好熟。”龚定庵想起来一首旧作，“有了，也是一首《湘月》，是后两年，我前的妻段氏，病殁徽州，三月里我扶柩回杭州，偷闲逛一逛西湖，一时寄怀之作。”

“是写悼亡之？”

“不然。”龚定庵默想了一会儿念：

“湖云如梦，记前年此地，垂杨系。一抹山螺黛，对我轻颦妖冶。苏小魂香，钱王气短，俊笔连朝写。乡如此，几人名姓传者？”

“这是半阕。”燕红笑着说，“‘一抹山螺黛，对我轻颦妖冶’，未免唐突西。”

龚定庵微笑不答，停了一说：“半阕，你会笑我。”

“怎么呢？”

“半阕太自负了。”接着便念：

“平生沈俊如侬，前贤倘作，有臂和谁把？问取山灵浑不语，且自徘徊其。幽草黏天，绿荫送客，冉冉将初夏。光容易，暂时著意潇洒。”

念完了，他不自禁地从牙中了气笑：“连我自己都觉得齿冷。不过那年我才廿三岁，还不识天地厚。”

燕红心不在焉地，很奇怪，何以竟无一语悼亡？看起来，他跟他作为表妹的元，似乎不甚洽。

这样愣愣地想，突然省悟，已经家了，还问人家夫妇的什么？抛开了闲心思，再来想他的词，已经不大记得了。

“大少爷，前面就是净慈了。”坐在船尾的阿兴问，“轿等在山门，是不是在净慈吃了斋再走？”

“噢，”龚定庵问燕红，“你饿了没有？”

“一都不饿。”

“如果不饿，就从净慈上轿，到烟霞吃饭。”龚定庵说，“烟霞有个和尚叫印心，一脸酒气，然而得一手好素斋，谈禅论艺，是，人很不俗。人不可貌相，我也见过几个表里不一致者，唯此人为最。”

“好！咱们就到烟霞。”

到净慈上岸，少不得到寺中随喜一番。净慈是南宋僧济的场，这个和尚说话行事，疯疯癫癫，杭州人称之为“济癫僧”。有关他的传说甚多，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：起造净慈寺大殿时，他运用大神通，由海运来木，寺中有井，谓是“海”，木即从井中运。至今井中还留有一段余木。

燕红当然要看看此一“古迹”。有个穿僧袍，却未受过戒的中年“和尚”，用一绳，系着烛台，直垂井，果然有段径尺的木竖在井中，载沉载浮。看完了，在一旁的阿兴取了十几文钱，在那“和尚”手里，说声：“太少爷，上轿了。”

“阿兴，”燕红问，“你怎么看都不看？”

“有啥好看？骗钱的把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