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龚定庵曾几次梦见天台山国清寺一老僧,最后一次梦其地时,老僧已经圆寂,问起蜕化的日,恰是他生日那天,因而确信他的前生,便是那老僧。十年前独游国清寺,他还作了几首诗,最后一首的结局是:“到此休论他世事,今生未必胜前生。”
念转定了,答一声:“好!明天我把你要的东西送过来,后天一早去作竟日之游如何?”
杭州有驻防的“将军”,旗营就在西湖与闹市之间,游湖取捷径便须穿过旗营,但驻防的满洲士兵,亦有无赖,借盘查为名,揭开轿帘一看是年轻妇女,常有探手裙,摸一摸纤足的举动,因此,守礼之家的眷属,每每视此为畏途。燕红曾听人谈过,不免惴惴于怀。虽然她已改了男装,脚是一双满了棉的小号靴,看不靴中原是小足,但心理上总丢不开自己是女人的觉,所以有此顾虑。
“不要!有我在,我认识他们的官。”龚定庵说,“再说,不一定会查,就查也不会认你的本来面目。”
燕红也知他会说满洲话,听说他还认识他们的官,自然放心了。这天清晨,两乘轿,后面跟着骑的阿兴,由东城向西经过市中心的官巷,穿旗营,营门的士兵,放过前面龚定庵的轿,却拦住了后面燕红的轿。
揭开轿帘,那士兵抬看了一,即时轻佻的笑容。“你在哪个班里?”他问。
糟了!燕红心想,被误认为戏班里的小旦了!同时又想,开来女人的声音,麻烦恐怕更大,但不答又如何过关?
“怎么?问你话啊!”
这时阿兴在轿旁勒住了,知她有开不得的苦,便赔笑说:“这是我家公的朋友薛大爷。”
“你家公!”那人歪着脑袋说,“你家公几个钱一斤哪?”
一听语气不妙,燕红心中一急,忘了自己是女人,开说:“阿兴,赶快找大少爷来!”
“怎么着?你是个妞儿!”
说着,此人便掀起燕红的蓝纺绸大褂,先一她的穿了竹布的大,燕红“哇”的一声惊叫,女人的本都来了。
那士兵一声狞笑,伸手便去脱燕红的靴,她当然要挣扎,蹬躲,不一脚踢在那人脸上。
“怎么?”那人大吼,“你这臭丫片撒野!”
一面说,一面伸手去拉燕红。这一阵,自然招来了旗营中许多官兵,幸而龚定庵也赶到了。
“有话好说,不必动。”
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满洲话,而且声音洪亮,很有一震慑的力量,旗人都停声住手看着他。
“你是什么人?”一个军官问。
龚定庵看他的穿是正六品的服饰,便知他是“骁骑校”,便即答说:“我是你们副都统哈大人的朋友,姓龚。请问,我这堂房妹,是怎么得罪了诸位?”
又是他们副都统的朋友,又会说满洲话,且又不知他的份,那骁骑校心生警惕,应付不得法,会搞得灰土脸,急忙用汉语赔笑说:“原来是令妹!不知者不罪。”随又转脸呵斥那闯祸的士兵:“叫你们盘查要小心,别得罪官宦人家的小,就是不听!还不赶快跟龚小赔个不是!”
“噢、噢,”那人垂手向轿中说,“冒犯了龚小,对不起,对不起!”说着,将轿帘放。
这总算面十足了,龚定庵不为已甚,“也怪舍妹不好!”他说,“无端女扮男装,才引起这场误会。没有什么,没有什么!我们告辞了。再见,再见!”说完,拱一拱手,转而去。
一场风波,就此平息,但燕红已大为扫兴,到涌金门外,在“柳浪闻莺”了船,闷闷不乐。龚定庵知她受了惊吓,很温柔地解劝着,又为她解说西湖的风景与掌故。
“写西湖写得好的,第一要数明朝的袁中郎。他有一篇《西湖杂记》,一开就说:‘从武林门而西,望保俶塔突兀层崖中,则已心飞湖上也。’又说:‘棹小舟湖,山如娥,光如颊,温风如酒,波纹如绫,才一举,已不觉目酣神醉,此时一语,描写不得,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。’你可有这样的觉?”
“他说一语不得,而山、光、温风、波纹,已经描写了四句了。”燕红说,“我现在还无心领略湖光山。”
受了挫折的心,最好不受扰才恢复得快,所以龚定庵保持沉默,懒散地往藤椅上一靠,垂手瓜艇的舷外,任令柔腻的湖从指间过,发“哗、哗”的轻响。
燕红终于开了。“不雨而,不烟而,”她指着远说,“西湖山之秀,实在少见。”
“这就是南山。”龚定庵说,“南山秀、北山幽。”
燕红向北望去,转脸再望南山,两座峰,掩映云端,知这便是“西湖十景”之一的“双峰云”。
“西湖十景是哪十景?”
“噢,”龚定庵想了一说,“刚才我们船的涌金门,有‘柳浪闻莺’。接来是‘麯院风荷’,那里原是南宋的酒坊,有人不知何为‘麯院’,称之为‘曲院风荷’。再往前有两景连在一起,一是‘雷峰夕照’,一是‘南屏晚钟’。”
“柳浪闻莺,看黄莺织柳,可算一景。南屏晚钟,只闻其声,不能算一景。”燕红又问,“‘雷峰夕照’是怎么回事?”
“雷峰就是雷峰塔——”
“噢,”燕红打断他的话问,“那不就是《警世通言》‘白娘永镇雷峰塔’的所在地吗?”
“《警世通言》是这么说,其实即使有其事,白娘也不是镇压在雷峰塔。”
“那么是在什么地方呢?”
“喏,”龚定庵遥遥一指,“你看到湖面有三座小石塔没有?”
燕红凝神望了一会儿说:“看见了,不言可知是十景中的‘三潭印月’。你怎么说是小石塔呢?”
“明朝有个话本,叫《西湖三塔记》,我说小石塔是有所本的。”
“好了,咱们别讲考据了。你说,白娘怎么不是镇在雷峰塔,而是镇在小石塔之?塔又为什么要三座呢?”
看她兴致,浑不似先前郁黯寡的模样,龚定庵便也起劲了。“塔有三座,是因为妖有三个,‘小青’不是一条小青蛇,也没有什么‘许仙’。据《西湖三塔记》说——”
说临安奚宣赞游湖迷路,遇见少女白卯,天已晚,权且至她家借宿。
到得她家,见到一个白衣徐娘,一个黑衣老妪,便是白卯的孀居的母亲与祖母。白衣徐娘烟视媚行,冶艳非凡,奚宣赞大为颠倒。白衣徐娘守寡已久,在眉挑目语,这一夜投怀送抱,奚宣赞真有仙死之慨,因而溺于海,连家都忘记掉了。
其实这祖孙三代是三妖,一、一蛇、一獭。白蛇要杀奚宣赞,为白卯所救。后来奚宣赞请来茅山士作法,收服三妖,镇压在西湖三塔之,永绝后患。
“这个故事不好。”燕红摇摇说,“白蛇如此无,安能脱胎换骨、修成正果?”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