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(4/10)

起她，亟思补过，这样想着，便即问说：“燕红，我要为你些什么事，才能让我心里好过些？”

燕红想了一说：“我想离开这里。”

“离开杭州？”龚定庵问，“回蒲州？”

“不！‘故乡无此好湖山’。古人‘未能抛得杭州去，一半勾留是此湖’，我又怎么能舍得西湖？”

说着，星目斜睇，樱微冁，龚定庵不由得绮思漾，“一半勾留是此湖，”他问，“还有一半呢？”

燕红即时将脸一正，双手合十，观鼻，鼻观心地说：“慎毋造次。”

这是当喝！龚定庵顿觉心底清凉，也是合十当，低说：“某知过矣！”

燕红亦即恢复常态。“我想到湖上去结茅，”她说，“你看如何？”

“你是说结茅？”龚定庵特为问一声。

结茅是家人立宏愿、苦修的一方式，在山人迹不到之，结一座茅棚，逐渐兴起香火，但未闻比丘尼有此苦行。燕红知他误会了。“我是说，你能不能另外替我找一座庵？”她说，“当然就是在西湖上。”

“一定有。”龚定庵问，“你总要有人伴吧？”

“是，不过不宜人多。”

“那当然。人不但不宜多，而且不能俗。等我想想。”

“看见燕红了？”吉云问说。

“嗯。”龚定庵淡淡地答应。

“我倒是蛮喜她的。”吉云说，“可惜薄命！如果不是姓杨的太可恶，闹事来碍着老太爷的官声，我一定把她留了来。”

龚定庵因为吉云对燕红显然耍了手腕，存有反，此刻听她振振有词，到底是风凉话呢，还是由衷之言，不免困惑。

继而转念，倘说她很喜燕红，现在既无利害冲突，应当更喜才是。不妨拿这一来试一试她。

于是他说：“燕红很想换个地方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吉云问，“是嫌那里不好？”

“大概是的。”

“我看蛮好。”

“人各有憎，你认为好的，她未必觉得好。”龚定庵又说，“要住得舒服，地方对劲，人也要对劲才好，我看她跟白衣庵的人，似乎得不太洽。”

“那也难怪。燕红有孤芳自赏的模样，再说她一肚的墨，总也要找个人谈谈。”

吉云倒是了解燕红的，龚定庵便一步跟她商量：“你看能不能另外替她安排？”

“城隍山上有一两庵堂，不妨去看看。”

“西湖上呢？”

“城隍山上不望得见西湖？”城隍山便是“立吴山第一峰”的吴山，相传北宋词客柳三变写了一首词，盛赞由吴山眺望西湖的景致之，使得金主完颜亮起了南侵的念。龚定庵觉得吉云的建议不妨考虑。

“燕红自己想在西湖上找一清净的地方，同住的人不宜多、不宜俗。”

“人不要多好办，至于是雅是俗就难说了。好在城隍山也不远，你不妨常常去陪她谈谈。”

“我又不是常住杭州。”龚定庵疑心吉云也在试探他，态度便又谨慎了。

“现在空谈亦无用，要她自己去看了再说。”

“到哪里去看？素不相识，贸然登门，就看中了又将如何？”

“总有办法好想，”吉云说，“跟当家，或者知客谈一谈，看跟哪几家有来往的，其中一定有我们家认识的。”

龚定庵想了一说：“你能不能先替她去看一看？”

“好的。我明天就去。”

看样她很心，似乎真的喜燕红，龚定庵心里觉得很安。

第二天一早，吉云就带着丫，坐轿门，直到傍晚才回家，很兴地跟龚定庵说，她找到了两地方。

“一是在山腰，后院望得见钱塘江，风帆，远眺最好。”吉云说，“那里是吴状元家的一座家庵，一位老师太带着两个带发修行的徒弟，都通文墨，人还不俗，脾气也好，跟燕红一定得来。”

“还有一呢？”

“还有一，也是吴家老师太提起来的，山上一座莲庵，老师太原是秀才娘，想收个徒弟，要知书识字，见了燕红，一定中意。”

“她中意燕红，燕红中意不中意她呢？”

“我看也会中意。”

“何以见得？”

“我去看了那老师太了。”吉云说，“人很和气、健谈，我虽不大懂佛学，听她谈禅倒有些意味。有个老佛婆伴，烧得一手好素菜，我还扰了她一顿。”

“有没有留些香金？”

“我在缘簿上写了五两银。”吉云说，“你如果有兴，明天就当作替我送布施去，顺便找她谈一谈。”

“好！”龚定庵说，“我明天先跟燕红谈一谈。”

哪知燕红一听是吉云所觅得的所，不容他往说，便即表示谢绝。

“谢谢吉云夫人的好意。我想我还是自己找。”

龚定庵愕然：“你不愿意她替你找？是因为——”他不好意思说燕红有成见，因而缩住了。

“不是别的。我想住得远一儿，城隍山我也去过，夜望山，灯火万家，仍旧是在城里。”

显然，这也是言不由衷的话，龚定庵只好不作声了。

“我想问你，西湖上有个烟霞没有？”

“有。在南山。”

“明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逛一逛？”燕红说，“有人告诉我，烟霞附近有座庵，清幽无比，只两三百两银就能去当住持，我想去看看。”

龚定庵不免迟疑，他虽然狂放，但带着一个妙龄女尼去逛西湖，遇见熟人，少不得又起言，累及老亲。

“你有意见？”燕红说，“尽说来商量。”

“不是有意见，是为难。”龚定庵说，“我现在是忧谗畏讥的人，公然带着妙龄女尼现在西湖上，倘有人借此攻讦我家老太爷家教不严，岂非我的罪过？而且我家老太爷知了，一定先又埋怨老太太，这就更使得我五中不安了。”

燕红，接着又说：“老太太慈祥恺恻，我孺慕已久。听你说老太太亦设有佛堂，如果能让我去个烧香侍者，自信必能尽职，无奈，唉，不提了吧！”

很显然地，她的意思是吉云会反对。龚定庵觉得她的成见实在太，即令吉云对她有妒意，亦不至于到绝不相容的地步，这一层误会应该消释，但似乎很难。

转念到此，灵机一动，为欣喜，因为他想到的一个办法，不但能消释吉云与她之间的误会，而且亦能解除他前的难题。

“怎么样陪你到烟霞，原来我想了法，不知能行不能行。现在，又想到了一个，一定能行。”

“请说来听。”

“由吉云跟我一起陪你去。”龚定庵说，“有吉云在，我是携眷游湖，光明正大。你是吉云的客人，虽有我在，亦可无嫌。吉云对你很赏识，我很希望你亦能成为她的方外之。”

燕红不作声，慢慢走了去，在枇杷树徘徊，仿佛有件很为难的事必须要一决定的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