了。”
订了后约,由郭清东付了账,各自散去。第二天中午,刀吏目突然来访。一见面便笑嘻嘻地递上来一份请帖,名的是个陌生人,叫作张三义。
“这是谁啊?”
“就是那位张掌柜。”刀吏目说,“他的意思很诚,请你务必赏光。”
郭清考虑一说:“老刀,我也老实说,这事,吃了人家一顿,话就不便谈了,谢谢吧!”
“没有关系,没有关系,我们先谈。人家已经开了盘了,总共四千银,你看怎么办,就听你一句话好了。”
“四千银都在里了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的一份呢?”郭清问。
“当然也在里。”刀吏目接着说,“不过,我这一份可以不算。”
“那没有这个理。”郭清心知对方另外会酬谢刀吏目,不过自己另有事求教他,不能不尽理,当即说,“这个数成不成,要谈起来看。咱们俩都是居间的,有好大家均分,二八回扣,可以提八百两银,每人分四百,你看如何?”
“当然好啰!不过,数目也差不多了,尽四千银去办;如果不够,我这一份就贴补在里好了。”
说来说去还是四千银包办,郭清觉得可以办得来,便说:“好吧!再不够,我那一份也贴补去。”
“这不好意思吧!”
“彼此都是为朋友,无所谓。”
“那么,晚上仍请赏光啰!”刀吏目说,“倘或另外有朋友,约了来也不妨。”
“好吧!”
等刀吏目一辞去,郭清立刻到都察院看一个朋友,打听南城御史袁承业是怎么样一个人。
“这位袁老先生,字绍,山西人,科名很早,咸丰三年的翰林。新放的四川总督丁宝桢,就是他的同榜。”
这位袁都老爷清廉耿介,贿赂请托,一概谢绝,只是中不大有主张,易于偏听。郭清心想,照这样形看,不必托浙江司的同事去打招呼,否则白卖一个人之外,反将事搞得更僵。
回到里,跟手一个姓刘的司狱商议,刘司狱笑:“‘解铃还须系铃人’,容易得很!仍旧找南城御史的那个书办好了。”
“可是,怎么找法呢?”
“找浙江司的书办。”
郭清被提醒了。南城御史审理的案件,既都归浙江司复题奏,那么,那里的书办一定跟浙江司的书办打,不论公私,皆有,正是一条极好的路。
于是郭清说:“老刘,我手里有件案,妥帖了,大家都有好,每个人起码也能个二三百两银,就劳你驾去一趟吧。”接着将张、朱两家那件事,约略说了一遍。
听说有二三百两银的好,刘司狱当然起劲,到浙江司去了一趟,笑嘻嘻地回来说:“都清楚了。”
刘司狱将案的始末,以及南城御史那里,经办此案的书办姓名都清楚了,问郭清是不是约地方见面?
“当然!”郭清说,“我个小东,喝杯酒,见见面。就在正楼吃螃蟹吧!”
正楼之会,一共四个人,主人以外,主客是南城御史的查办,姓杨,陪客是前司狱与浙江司的张书办。持蟹把杯,且饮且谈,张书办穿针引线地渐渐引正题。
“谈到这件案,都怪姓张的自己不知趣。”杨书办说,“这件事知的人很多,越闹越大,想沾手的人很不少,彼此牵制着,越来越扎手了。”
“那还不是在你!”张书办递过一句话去,“只要你报上来,我们那里不会挑剔。”
公事上有了保证,杨书办的语气便不同了,“那倒可以想法。不过,”他喝酒,慢吞吞地说,“我也得回去商量商量,人太多!”
“嗯,嗯!”郭清跟刘司狱换了一个,刘司狱向张书办努一努嘴。于是郭清便向张书办说:“你们谈谈去。”
张书办受命将杨书办引到一边,悄悄说:“这件案是浙江司一位掌柜的司官所托,一大半是人。
你老哥不能当一桩买卖,只当放个在那里。”
“是的!”杨书办说,“我懂。”
“是的,我知你老哥很够。不过另外还有人,不能不敷衍。人家预备送这个数,你老哥一总包涵吧!”
说着,伸两个指,杨书办觉得两千银太少了,面有难。
“另外,”张书办见风使舵,“对你老哥当然也有一份谢礼,打算买两支人参的,我看,倒不如折还痛快些。”
杨书办实在有些不甘心,原来就有三千五百银可以到手的,经过一番周折,反倒减少了一大截,这话该怎么说呢?
“算了,算了!”张书办极力相劝,“行得风有夏雨,这趟委屈,趟我补。”
就这样求,终于以两千五百银成。约定第二天仍在原过付,先付一千,杨书办代怎么法,等事办成,再付余数。
于是重新座,然快饮。散席以后,郭清跟刘司狱、张书办又有一番要打。总数四千银,先抹五百,余三千五,除了付杨书办之外,还剩一千,既然表示三一三十一照分。刘司狱倒是外场人,认为张书办很力,自愿少拿,结果定规郭、刘各取三百,张书办独得四百银。
到得晚来,郭清叨扰了张掌柜一顿盛馔,带回来了两千银,也带回来刀吏目付的三帖药,说是每帖药可以服三煎,一天一帖,到第四五天,包病人神旺盛,大概可以维持十天工夫。
“有十天的工夫尽够了。”刚毅很兴。不过,他亦不无怀疑,带笑问,“京里有几句挖苦几个衙门的话,老兄想来听说过?”
“是‘光禄寺的茶汤,太医院的医方’不是?”
“还有‘翰林院的文章’。”刚毅说,“会不会有名无实?”
“不错,‘太医院的医方’跟‘翰林院的文章’一样,看起来很像样,其实没有什么用。不过,我拿来的不是药方,是药,那就不同了。人家指着这个养老婆孩,独得的秘方,当然跟公然开来的方不同。”
“啊,啊,不错!”刚毅踌躇着说,“那,这三帖药,人家也不能白给吧?”
“不相,是我托南城御史那里一个朋友来的,够得上,分文不。将来有事,请司里关照一,就补了人家的了。”
“好!就这么说,有事你来找我。”
有这句话,跟杨书办会面谈事,就顺利了。他将刀吏目的来,以及刚毅的表示,细说了一遍。杨书办心想,这倒也是求之不得的事,且留着这个人事,到有什么案来,浙江司准驳之间,关系甚大时,打这么一个招呼,也许值一万银都不止。
因此,他的脸就不同了,“郭老爷,张家这件案,你老的吩咐,我没有不尽心的。”他说,“我本来的意思怕说不清楚,打算请郭老爷的张掌柜跟他亲家当面谈,如今就跟郭老爷说也一样。”
这意思是即使成了,他也还有刁难之,不能那么痛快。郭清心知其意,表示领,拱拱手说:“我知,我知。就请你告诉我好了。”
他的办法说穿了分文不值,是由朱老大一张状,表明他的女儿不仅不是不愿嫁到张家,而且矢志从一而终。如今男家要求退婚,虽经判决,以后男婚女嫁,各不相涉,但他的女儿仍以为生是张家人,死张家鬼,誓以丫角终老。志不可夺,实可怜,而男家亦已谅解,请求离而复合,仍准与张家结亲。
郭清如言照办,由经手人一层一转达。张掌柜事心急,自己托人替亲家了一张状递了去。
那位“袁都老爷”看状,嗟叹不绝,觉得朱家女儿,贞洁可风,立即传唤张掌柜来问,可愿与朱家复结姻亲?等张掌柜有了承诺,随即批准,还了一首诗,赞其事。
状一批准,一切手续本来可以节节留难的,因为红包已到,畅通无阻,前后不过三天工夫,大功便已告成。张家大张盛宴,为儿媳与亲友见礼,郭清、刀吏目自然都是坐首席的上宾。
在这三天之中,服了药的陈湖,虽然咳嗽如旧,而胃特佳,神旺盛。刚毅知药效只能维持十天,所以不敢耽延,复又提堂审问。
当时是问到陈湖向刘锡彤指,葛毕氏不安于室,而外遇是杨乃武,陈湖便即当堂吐血,此时便接着未完的话问。
“陈湖,关于杨乃武,你当时是怎样跟刘大令说的?”
“记不得了!”陈湖答说,“只说,外面风言风语,传闻很多。”
“刘大令没有问你,是些什么传闻?”
“记不得了!”
两个“记不得”将刚毅的火气引了起来,拍桌喝:“你是有意不说实话!别以为你有病在,我不会打你的。”
“不敢。”陈湖有些怕了,“实在因为旧疾复发,神委顿,神思恍惚,不大记得清楚。”
“我再问你,刘大令听了你的话,作何表示?”
陈湖想了一会答说:“记得刘大令说,要打听打听。”
“打听什么?”
“当然是打听杨乃武与葛毕氏可有暧昧事。”
“以后呢?”
“以后,我就告辞了。”
“那几天没有跟刘大令再见过?”刚毅接着警告,“你如果再说假话,可留儿神。从旁人中问真来,我不饶你。”
陈湖本想回答,那几天没有见过刘锡彤,听得刚毅后面的那两句话,便改了:“那几天大概还见过一两次。不过,刘大令很忙,所以虽见了面,也没有闲谈的工夫。”
“闲谈没有,这件案总谈过吧?”
问到这里,可以说是告一段落。照刚毅与翁曾桂、林拱枢的研判,陈湖在这件案中,有两地方要负责任:
第一,刘锡彤虽与杨乃武不和,但当起之时,如果不是陈湖提到杨乃武,说他是葛毕氏的夫,刘锡彤就不会心生存见,以为杀相连,贸然认定葛品莲死于夫妇之手。
其次,全案的最大疑问,在于葛品莲是否中砒毒而死。砒霜来自仁堂钱坦之手,而钱坦本不肯承认,是因为陈湖的劝导,方始就范。如今钱坦已死,则陈湖就成了关键人,事实真相唯有从他的供中,才能确定。至于陈湖本人的责任,当然要看他的动机而定,如果知而帮同刘锡彤胁迫钱坦勉作了伪证,其罪甚重。因此,关于这分的审问,不仅关乎全案的最后结果,对陈湖本人来说,关系亦很重。
就为了先有此了解,刚毅不敢虎,如何手,先作过一番研究,认为应该先加开导,劝陈湖尽量说真话,才能省好多事。此际,就到了要开导的时候了。
“陈湖,你总知,沈彩泉已经据实招供了。此外还有仁堂钱姚氏跟杨小桥的供证,更是老老实实,有什么,说什么,不必忌讳撒谎的。拿他们那些供合起来看,事实真相,了如指掌,就不提你到堂来问,也没有什么关系。这一,你自己应该明白。”
“是!这一案本来就跟我没有什么关系。”
“陈湖!”刚毅沉脸来说,“你这样的态度,就不对了!你的关系很重,你自己肚里明白。怎么说,与你没有关系?你是自欺乎,欺人乎?我告诉你,我提你到堂,是给你机会。你如果态度诚恳,肯说实话,并且有悔悟之心,国法不外乎人,自然可以从轻发落;倘或支吾其词,多方闪避,到来你又瞒不住什么,那时候我想把你的罪名拟轻一也办不到了!”
这几句话很有力量,把陈湖的心打动了,也打了!一时虽还不以为该说真话,但觉得说假话也难。因而怯意大生,不由得就现瑟缩的神。
见此光景,刚毅的心一宽,知不难问实,但不宜开门见山,问到要害,以免得他闪避。
想停当了,便闲闲:“余杭仓前地方,你熟不熟?”
那地方他很熟,但以不知问官的用意,陈湖便以模棱之词:“不太熟。”
“不太熟,就是说,去过几次?”
“是!”
“你跟钱恺是朋友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既然是朋友总常常往来?”
“是的。”陈湖答说,“偶尔在一起吃吃茶、吃吃酒。”
“是在仓前喝茶喝酒?”
“有时候在仓前,有时候在城里。”
“这样说,”刚毅问,“你们是很熟的朋友啰?”
“不算太熟。”陈湖依旧抱着折中的宗旨,好为自己留退步。
“钱姚氏说,你常到仁堂去的?”
这是诈语,钱姚氏并无这话,陈湖不知是计,不由得就分辩:“一塌刮去过两次。”
刚毅是生在京里的旗人,不懂什么叫“一塌刮”,便追问一句:“你说什么?什么两次?”
陈湖省悟了,重新说一遍:“一共到仁堂去过两次。”
“那么,总也见过钱宝生啰?”
不说钱坦而说钱宝生,又是刚毅在使诈。陈湖虽还不曾觉察到他的“陷阱”,可也没有上当,故意避免提到名字,只说:“仁堂的老板见过一回。”
“仁堂有几个老板?”
“名义上是两个,其实只有一个,凡事都由他家老大主。”
“老大是谁?”刚毅加一句,“叫什么名字?”
这一陈湖省悟了,问官要他说仁堂老板的名字,是钱宝生还是钱坦?若说钱宝生,本是无中生有的三个字;如果真名,又与谕单上的名字不符。为了并顾,唯有两存,便即答说:“叫钱坦又叫钱宝生。”
刚毅诧异,很快追问:“他有两个名字?”
“是的。”陈湖很狡猾,知有钱姚氏、杨小桥在,可以拆穿他的谎话,特意先编一番说辞,在前面,“不过宝生这个名字,他自己是不肯承认的,因为他用这个名字跟人借了一笔钱,后来赖债赖掉了,自然不便再用这个名字。”
听此一说,刚毅越发诧异,不过细想一想亦无足怪,陈湖知钱坦与钱宝生的姓名不符,是全案的一个漏,早就斟酌一个得以两全的说法。可是天作伪之事,岂能天衣无?剜补疮,弥补了一伤痕,势必留另一伤痕。细心去找,一定仍有漏。
“既然宝生这个名字已经不用,何以他又肯告诉杨乃武呢?”
“那就不知了。”陈湖答说,“也许因为杨乃武是陌生人,没有什么关系,所以告诉他了。”
最后两句话画蛇添足,恰好又为刚毅捉住漏:
“不错,对杨乃武说,没有关系。可是,在县官面前承认自己就是钱宝生,能说没有关系吗?”
刚毅接着说,“不说别的,只说他的那笔债,钱宝生这个名字,落在县衙门里文书上面,铁案如山,他能赖得掉吗?”
这番话理颇直,气更壮,应以慑服堂,陈湖唯有嗫嚅着说:“那就不知什么理了!”
“哼!”刚毅使劲将桌一拍,“我开导过你,劝你要说真话,你还是不听,刁猾成,自讨苦吃!”
时已过午,而审问又可说是发生了波折,所以在另一间屋里一面阅卷一面听审的翁曾桂,便写一张短笺,派人悄悄递向公案,不说请刚毅暂且退堂,明日再审,却说他太辛苦了,邀他小酌,借为劳。
刚毅当然能够会意,停止了这一天的审问,与林拱枢一起应翁曾桂之约,就近找了一家“京酒店”,喝着一产自良乡,名为“榨”的白酒,谈论案。
“这个家伙很狡猾,明知他是胡说八,可是细细想去,竟无奈其何!良,”翁曾桂问说,“你我这话是与不是?”
“钱坦又名钱宝生,这在钱姚氏跟杨小桥能不知吗?”
“是的!不过陈湖可以分辩,因为有钱债纠纷,故意不承认,这话也说得通的。”
“那么,总不能说,只有他一个人知吧?”
“不错,还有人知。人在浙江余杭县,他可以随意指两个名字,请问是不是行文到浙江去传唤证人呢?”
“就行文,”林拱枢接说,“一来一往两三个月,案也拖来了!”
刚毅闭着嘴不响,脸上颇有负气的样——当然是跟陈湖赌气,“好!”他重重地说,“我还是有办法教他服罪。”
“良,”林拱枢问,“是何办法?”
“对事不对人!”
“对!”翁、林二人都表示同意。
于是第二天将陈湖提堂,本不谈钱坦是否又名钱宝生,而且,一开让陈湖大意外。
“你把沈彩泉的供单,给他看!”
等录供书办检,沈彩泉所作有关陈湖分的供单了去。他当然看得很仔细,一面看,一面想,珠转,显得颇伤脑的样。这一,刚毅得意地暗笑了,他的作用就是要扰陈湖的心思。
看完收回,刚毅问:“你仔细看过了?”
“是!”
“沈彩泉的供,与当时的实,可相符吗?”
“有的相符,有的不相符。”
“噢,你倒说,哪些地方不相符?”刚毅从书办手里,取过陈湖刚看过的那份供单,放在面前,预备检讨。
“譬如,”陈湖很用心地说,“沈彩泉说,钱恺知他哥哥卖了砒霜给杨乃武,很着急;说我安钱恺,‘照供单上说,杨乃武买砒霜是为了毒老鼠,你家老大并不知他去害人,没啥关系,不必怕’。这话,我没有说过。”
“那么,你是怎么说的呢?”
“我说,真是真,假是假,赖掉反而不好!”
“那时候,你还没有见到钱宝生,也不知他在厅里供些什么,是不是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既然如此,你怎么知钱宝生耍赖,不肯承认卖砒霜给杨乃武呢?”
堂上很厉害,堂也不弱,陈湖辩说:“这是料想到钱家老大可能会赖,所以我预先关照一声。老百姓胆总是小的,大凡遇到错了事而要吃官司的时候,十之八九,先赖掉了再说。”
“一不错!”刚毅针锋相对地,借他话的讽喻,“遇到错了事而要吃官司的时候,十之八九赖掉了再说。”
陈湖不敢作声。但显然地,面对着这位善于捉漏的问官,他已心余力绌,到弥补破绽很不易,因而虚火上升,两颊飞红,额上亦微微见汗,现肺痨病人的特征。
而刚毅却愈有把握了,想好了一连串的疑问,不容他息。“陈湖,”他问,“沈彩泉拿钱宝生带了来,你跟他说了一些什么?”
“是他兄弟先跟去说的,说托了我来替他打听案,不要怕。”
“以后呢?”刚毅说,“你自己把当时的形讲去,不必等我问一句,答一句。”
问一句,答一句才有回旋闪避的余地,要他自己明经过,就无此方便了。因此,陈湖更吃力,说是钱家老大告诉他,刘大老爷要拿他解到杭州府自己去申辩。在县里都申辩不清楚,到了人地生疏的杭州府,更会吃亏,无论如何要请陈湖替他设法。他呢,为了与钱恺好,当然,义不容辞地要为他尽力。
絮絮不断,翻来覆去只是谈他自己不能不这桩闲事的苦衷,对于案的揭,毫无帮助。刚毅心知这是他借故拖延,恰为虚的明证,便打断他的话说:“好了,好了!我亦知,你有难言之隐,不问到你是不肯说的,还是我来问。钱宝生承认不承认他卖了砒霜给杨乃武?”
“承认了,不承认不会甘结。”
“好!辩得好!”刚毅冷笑,“他是自己承认的,还是你劝他的?”
“钱恺劝他,我也劝他。”
“你怎么劝他?”
“我说,真是真,假是假,赖不掉的,不如说实话的好。”
“就是这两句话?”
“是的,就是这两句。”
“那么,”刚毅看着面前的供单问,“沈彩泉怎么说,你苦婆心劝了他好一会儿?”
“那是沈彩泉瞎说。”
“照你说,钱宝生听你一劝就听了?”
“也因为钱恺劝他说陈秀才不会叫你上当的,听他的劝,没有错。”
“于是,钱宝生就听你的话,自己写了一张甘结?”
“是的!”
“自己的名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没有教他怎么写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是他自己写钱宝生这个名字?”
这一问将陈湖问住了,说得上,失去照顾,又了漏。
但事已如此,唯有着依旧答一声:“是的!”
“哼!”刚毅冷笑,“钱坦既然如你所说的,因为有债务纠纷,宝生这个名字早已废弃不用,而且他在厅上跟县官表明,自己叫钱坦不叫钱宝生,何以在甘结上自己尔反尔,写上钱宝生的名字?这不是前后不符?陈湖,你别以为死无对证,当时在场见的,还有个沈彩泉!等问来是你胡说,小心你的!”
这,陈湖着慌了!心里思量,这个漏应该赶快把它补起来。可是已经没有机会,因为堂上问到别的事上了。
“钱坦写完甘结以后怎么样?”
“写完甘结,”陈湖嗫嚅着说,“自然释放,由他兄弟陪着回家。”
“没有给他一张县官名的‘谕单’吗?”
“啊,啊!有的。”陈湖装作突然想起的神。
“怎么会来这么一张谕单?”刚毅问,“是预先讲妥的,还是临时提来的要求?”
“是——”
“慢着!”刚毅大声打断,“你答供以前,想一想沈彩泉的供,也想一想沈彩泉当时在场,此刻在监狱里,随时可以提来问。”
这是提醒陈湖,现有人证在此,撒谎无用!或者,撒谎先要照顾到沈彩泉的供,如果与沈彩泉的供抵,而又无法证明沈彩泉的供不实,大可不必白费心思去撒谎。
陈湖转念到此,不觉气馁,戒备警觉的心思,一落了来,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,表示领会。
“好,你说去,是预先讲妥的,还是临时提来的要求?”
“预先讲好的。”
“怎么讲来的?”刚毅问,“是不是当作一个条件,拿县官的谕单,换钱坦的甘结?”
“是,是这样,钱宝生——”
“钱坦!哪里有什么钱宝生?”刚毅厉声纠正,将陈湖吓得心不止。
“钱坦,”陈湖不由得改了了,“钱坦说:‘写了甘结,不就要到杭州府吃官司去了吗?’沈彩泉就说:‘不会!刘大老爷可以写一张与你无的谕单给你。’这样,钱坦才了甘结。”
“那么,谕单呢?”刚毅问说,“是否你写的?”
“是的。”陈湖解释,“沈彩泉说:‘谕单如果请黄师爷去写,今天就拿不来了。不如请你写一张,我拿到里去盖上大印,让钱老板随手带走,大家省事。’因此,我就写了一张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沈彩泉就是县官,你就是县衙门的刑名师爷?”
“这,这话不能这么说。”
“不这么说,怎么说呢?”
刚毅的话没有错,沈彩泉可以替刘锡彤主,而他是替黄师爷代劳,两人不就像一个是县官,一个是刑名师爷?陈湖无话可答了。
“陈湖!”刚毅认为他辞穷理屈,心必已动摇,此时晓以利害,可以促使他彻底悔悟,所以和颜悦地说,“我替你想想很可惜,也很犯不值!你无非为余杭县的民,又蒙刘大令重,有可以效力之,尽力而为,即有错误,也是有可原的。因为,你并不是从中架是非,乘机敲诈勒索,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罪过。可是,像你现在这样,掩饰,破绽,仿佛蓄意要冤枉杨乃武、葛毕氏,这形就不同了!我不明白,你为什么要替人受过?”
这“替人受过”四字,打中了陈湖心坎,力量很大,不由得失声号:“堂上明见万里,我真的是替人受过。”
“不要,不要!”刚毅急忙安他说,“你答的话很多,不过还没有画供,就不算落案,补救还来得及!”
“是。”陈湖重重,用弱求援的,望着刚毅。
“只要你自己愿意补救,本司与人为善,一定给你机会。你知不知,应该怎么补救?”
“请堂上明示。”
“很简单,你说实话就可以补救。”
“是!”陈湖嗫嚅着说,“不知哪几句话不实?”
刚毅笑一笑,随又放庄重的脸,“这因为你不实的话太多,自己都记不清楚了。”他停了一说,“本司既然答应给你机会,只好破费工夫再问一问。”
于是从书办那里取来陈湖的供词,从细看以后决定,挑最有关系的两件事,重新审问。
“钱坦一名钱宝生,你是听别人所说,自己也记不清楚,是不是?”
这是替他开脱的问法,也是为了便于他改,陈湖当然懂得其中的用意,很清楚地答说:“是的。”
“他本人当然不肯承认,是吗?”
“是!”
“既然如此,他甘结上一定不会自己写钱宝生这个名字。你恐怕记错了,倒再想想看!”
不用再想了,既然已决定说实话,正好以话搭话,“是的,我记错了!”他说,“当时钱老板要写上钱坦的名字,我说,你这样写了,等于不写。杨乃武供的是钱宝生,不是钱坦。后来钱恺也帮着劝,说这张甘结无非装个样,用什么名字都没有关系,钱老板才照办的。”
“嗯,嗯,这才是理中的事。我再问你,钱坦在县官面前不肯承认卖砒霜,而经你们一劝,肯写甘结了,其中一定有个他不能不写的理。这个理,照沈彩泉的供看,已经很清楚了,我们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肯说实话!”
“一定说实话。”陈湖答说,“钱老板所怕的,就是送到杭州府去过堂,不肯写这张甘结,杭州的官司吃定了;肯写这张甘结,县官再给他一张与此案无关的谕单,官司可免,钱老板当然愿意。”
“钱坦的意思是,没有县官保证他不牵涉在的谕单,就不肯甘结?”
“是的。”陈湖答说,“钱坦跟我说,我不能‘自绊石自压脚’。”
“那么,谕单这个样是谁想来的?”
“是我一时想到的。当时还没有谕单这个名目,我只说,我可以去替他张东西来。”
“然后,你就动笔写谕单了?”
“不是!我哪好这样自作主张。就算我写了,没有大印也没有用。”
“照此说来,是先问了刘大令的?”
“当然。”
“谁去问的?是你自己?”
“不是的。我告诉沈彩泉,沈彩泉说:‘这要问问大老爷看。’就去了。”
“来以后怎么说?”
陈湖觉得这句话的关系很大,所以细想了一会儿才答说:“沈彩泉告诉我,刘大令的意思,为了恤钱某人,这张谕单可以。”
“于是,你就拟了一张谕单的稿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有没有给刘大令看过?”
“当然看过的。”陈湖答说,“看了好些时候才拿来。”
“刘大令有没有在稿上批了什么?或者照一般办稿规矩,在上面画行?”
“没有。”陈湖答说,“不过改动了几个字。”
“改动的是什么字?”
“记不得了。大致是语气改得比较活络一,轻一。”
“以后呢?”
“以后?”陈湖想了一,很起劲地说,“两方面都很谢我,刘大令还请我吃饭,我完全是好心,帮他们双方调解,公事上既能代得过去,钱坦亦不至于受累。我事一向是如此的,只要人家有困难,我跑跑,赔气力神无所谓。”
“嗯!嗯!”刚毅本想驳斥他一番,转念觉得大可不必,只说了句,“可惜,你心稍微过度了些。”
“是!”陈湖乘机恳求,“堂上明见,小地方的人,见识浅,事不知轻重,只为了太心,所以有的地方错了不知。求堂上笔超生。”
“果然有可原的,我自然请上从轻发落。”刚毅问,“在这件案里,你还参与了哪些事,你自己说!”
这又使陈湖为难了。他参与的事件很多,说来都是对自己不利;但如隐瞒不说,固可搪一时,就怕沈彩泉再供什么来,显得自己又在撒谎,连刚才那番实供的效用都减低了。
因而踌躇了好半天才说一件事:“后来上派一位郑大令来查,钱坦兄弟来找我,问我怎么办?我说,你们照实回答,果然没事。”
“此外呢?”
“此外?”陈湖装作茫然而疲累的神,“没有啥了!”
其实,此外即令有所参与,亦已无关宏旨。刚毅便关照书办,将陈湖的供本人对。陈湖看得很仔细,指几记错了的地方,一一改正,签名画供,便好回监狱去服他的由太医院来的“好药”了。
对于陈湖的供,翁曾桂与林拱枢都很满意。包括刚毅在,一致同意,应该传刘锡彤来问了。
这当然要禀明堂官。桑荣的态度,大家是知的,始终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。另一位新任的满缺尚书,态度亦很可疑——这位尚书名叫皂保,字荫方,光二十五年乙巳恩科的士。这一榜也是人才济济,其中有两位更于朝局大有关系:一位是文祥,满洲镶白旗人,现任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,明通发,有为有守,朝廷决大疑、定大计,最后都是他跟恭王两人主持;另一位是阎敬铭,曾经当过山东巡抚,如今家居养病,但清廉耿介,明务实的风格,很能一振宦海颓习。不过皂保却是庸才,而且相当势利,怕亦会想到刘锡彤是宝鋆的乡榜同年,曲意徇庇。
因此,三个人商量来,决定要等两位侍郎到时,才去谈这件公事。这两位侍郎,一位是满缺左侍郎绍祺,他是当年与翁同龢一致主张本案应该驳回浙江重审的,自然会一本初衷,力主严办;另一位是到任不久的汉缺左侍郎袁葆恒。此人是名父之,他的父亲袁甲三,在洪杨作之初,颇著战功,在两淮各地建有专祠。袁葆恒由翰林参军,先在李鸿章幕府,后来为左宗棠西征督饷,先后五年之久,最后因为意见不合而分手,调为侍郎,由吏转刑,为人明,颇持正论。如果桑荣、皂保有什么反对传问刘锡彤的表示,便可请绍、袁二人来抑制。
到了第二天上午,很凑巧的,“六堂”都到了衙门,在白云亭休息聊天。于是翁曾桂约齐了林拱枢、刚毅,一起抱牍上堂,面报公事。
听刚毅讲完审问沈彩泉与陈湖的经过,心直快的袁葆恒说:“勾串药证,铁案如山。刘锡彤就不是解任了!很可以奏请革职,归案讯办!”
此言一,桑荣与皂保默默无所表示,承办的三司员,却是大为宽心。袁葆恒的态度,可说超了他们的希望。就算讨价还价,至少传刘锡彤到案来问这一节,总可以办到了。
果然,皂保还价了,“我看,”他说,“奏请革职还早了一吧!”
“先传他来问一问,亦未尝不可。”
“是的。”绍祺附和,“我看先传他来问一问,亦不妨对质。”
“就这样吧!”袁葆恒问,“两公对这件钦案,想来亦赞成秉公从严?”
由于“钦案”这大帽笼罩着,皂保与桑荣都不便再反对。于是很顺利地发了公文,传唤解任余杭县知县到案应讯,公事上的措辞很温和。
这一刘锡彤吃不小,跟袁来保去商量,是否可以拒绝,因为他并非案中人犯,亦非证人,自觉不该与杨乃武、葛毕氏在一案中被讯。话是有理的,但袁来保劝他要考虑后果。
“如果说,刑司官一定要请老兄到案,他们自然有法。奏请上裁,是一法;行文浙江巡抚,札给你,也是一法。不过,”袁来保说,“那一来除了耽误工夫以外,对老兄一定大为不满。敬酒不吃吃罚酒,就没有意思了!”
“这杯‘敬酒’,可也不容易喝噢!”刘锡彤苦笑着说。
“总比着鼻好得多。”袁来保说,“老兄问心无愧,去一趟怕什么?”
最后这句话很有分量,刘锡彤如果一定不肯应讯,先就显得虚,这样,宝鋆即使肯帮忙,也会觉得无所措手。转念到此,只好着到刑浙江司去报到。由翁曾桂、林拱枢、刚毅三个人一起接见。
总算很客气,不是堂上、堂很明显的审问的样,是用东西双方,宾主相对的会晤方式,不过,“主人”后面另一张小桌,坐着录供的书办。
“杨乃武、葛毕氏一案,传唤人证,逐一研审,案大致已经明了了。”翁曾桂说,“不过还有几疑义,非请贵县来说明,不能了解。”
“此案纠葛甚多,”刘锡彤答说,“本县是初审,命案有钦定的限期,所以总以符合功令,尽速申详为宗旨。有许多形,本县都是奉命办理,并非故意罗织。”
这番话已有将责任往杭州府推的意味,翁曾桂便顺着他的话说:“是的,是的,要请教贵县的,正就是贵县奉命办理的两件事。第一,贵县所传唤的仁堂店东,到底叫什么名字?”
刘锡彤料到必有此一问,随即答:“杭州府的公文,说杨乃武向仁堂店东钱宝生购买砒霜,本县票传唤,自然是传钱宝生到案。”
“钱某到案以后,曾经声明,他不叫钱宝生,名叫钱坦,是不是?”
“不是!”刘锡彤断然否定,“钱宝生没有说过这话。”
“是没有说过,还是说了,而贵县没有听清楚?”
这实在已有开脱之意,所谓“避重就轻”,而刘锡彤是抱定宗旨,预备赖的,所以声答:“没有说过,并非我没有听清楚。”
“那么,钱坦有甘结以后,贵县可曾给过一张谕单?”
“有的。不过,”刘锡彤很清楚地说,“甘结、谕单上的名字,都是钱宝生,不是什么钱坦!”
“主人”的三位司官都愣住了!他们的想相同,刘锡彤居然如此赖,问去不会有结果。翁曾桂抱着姑且一试的心又问:“贵县所的谕单,何以能说此案与仁堂店东无关?”
“本就无关。”刘锡彤以一傲岸冷峻的语气回答。
“你答应他不必过堂?”
“既然无关,自然不必过堂。”
这就问不去了。再问去,就会变成争执法理,各持一端,难有定论。翁曾桂立即了决定,结束这一天的询问。
“是了!”他说,“贵县的意思已经了解了。还有些小小的疑义,回我们商量一,如果能够清楚,最好,否则,明天还要劳贵县的驾。大概也就是明天再向贵县请教一次,就可以结案了。请贵县听招呼吧!”
等刘锡彤辞,刚毅首先就忍不住骂:“这个老小,真不要脸!这么明明白白的事,居然赖!”
翁曾桂成竹在,微笑说:“良,少安毋躁!走,还是我请你喝‘榨’。”
翁曾桂特这个小东,是不愿在里谈公事,因为他已发觉,满汉两尚书,对于传询刘锡彤的形,都很关心,派了人在打听。而翁曾桂所设计的办法,是不能的。一,传到刘锡彤耳朵里,他会设法规避,譬如报病之类,那时再要他到刑来,就得大费手脚。
“事明摆在那里,这位刘大令两不吃。不过,之间,比较起来又是吃不吃,所以像今天这样给他面,一用都没有。”
“着啊!”刚毅觉得翁曾桂的话,说到了他心里,痛快无比,了一杯酒说,“早就该给他一个威。”
“先礼后兵。今天这番客气不可少!”林拱枢说,“这样法,两位尚书知了,也没话说。”
“是的。我也是这个意思!”翁曾桂说,“客客气气问他,他不肯说,那就只好公事公办了。明天我们坐堂,还要传沈彩泉、陈湖对质,就那一堂把要问的都问了,然后开棺检验,赶在年里便可结案。”
“好!”刚毅又了一杯酒,“这样才脆。”
“不过,看样,刘大令决不肯甘心到堂受讯,所以我们这番布置,明天临时再提来。今天,大家只字不提,免得风声。”
“怪不得!”林拱枢笑,“老兄今天对他那样客气,原来是条缓兵之计。”
“不是缓兵之计,是稳住军心。”翁曾桂说,“回我们三个人联名写封信,请他明天到一谈。只要把他骗了来,就不怕他放刁撒赖了!”
傍晚将信送到,刘锡彤大为得意,向袁来保夸耀,说那些司官都是欠缺阅历的后辈,不知轻重浅,越对他们客气越坏事,正合了“人善被人欺,善被人骑”这句俗语。只有像他这态度,反倒能使他们改容相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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