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他的保姆家,姓金,龚定庵叫她“妈妈”,今年已八十七岁,相见之,自是又哭又笑,让龚定庵安的是,她的孙都很好,所以既有息,也很孝顺,龚定庵送了她二十两银,也作了一首诗:
温良阿者泪涟涟,能说吾家六十年。
见面恍疑悲母在,报恩祝汝后昆贤。
“阿者”一词《礼记》,即是妈妈,似乎元朝还有这样的称呼,《拜月亭》中便有这样的白:“阿者,你这般慌张没,到的哪里?”不过龚定庵自注,只引《礼记·则》;又注:“悲母,《本生心地观经》。”不称慈母,称悲母,表示母已亡故。
七十三岁的龚闇斋,终于在七月初九这一天,盼到了。至亲闻讯,纷纷探望,都说“诗先人到”。原来龚定庵都留别诗二十首,早在一个多月前,便已传抄到杭州了。
夜客散,父二人,方得细谈家常。龚闇斋最关心的是孙儿孙女——龚定庵有两一女,都是吉云所。单名橙,字昌匏,更名公襄,字孝拱;次单名陶,更名宝琦,字念匏;一女名辛,小名就叫阿辛,为龚定庵所钟。
龚定庵的,跟他的,一模一样,大言炎炎,目空一切,学问不及,而偏激过之,所以龚闇斋以为忧,家书中时常谆谆告诫,要龚定庵善教其,但言教比不得教,龚定庵自己的榜样摆在那里,那些克己复礼的话,就不容易为老大所接受了。
当然也还要问到龚定庵自己的打算,“现在还无从打算起,”他说,“看看有没有可以替爸爸分劳的地方。”
“我当然希望你也能到紫来讲课,不过为你着想,首要之事必在把你的文字整理来。”
这正是龚定庵心中的想法,他打算将文集整理成一个定本,缮写数十份,分送好友,因为他现在还没有力量印书,但好友之中如果有谁飞黄腾达,他相信一定会资为他刻版付印。
“你把定本整理来,我替你仔细看一看。”龚闇斋说,“你有些见解,自信过甚,还欠圆刻,不足以传后世。”
接来,父商量文字,哪些可存,哪些可删,一直谈到夜,方始归寝。但回想平生,心事如,想到老父以名山事业勖勉,激之心,油然而生。披衣起床,挑灯写了一首诗:
只将愧汗莱衣,悔极堂堂岁月违。
世事沧桑心事定,此生一跌莫全非。
这以后,便是亲朋邀宴,几乎日日有湖上之约。直到半个月以后,应酬渐了,有于家园温馨,他写了两首诗:
浙东虽秀太清孱,北地雄奇或犷顽。
踏遍中华窥两戒,无双毕竟是家山。
亲朋岁月各萧闲,话缠绵礼数删。
洗尽东华尘土否?一秋十日九湖山。
“一秋十日九湖山”,有一要的地方却一直没有机会去,那就是西溪的刘氏家庵。路远不是原因,曾有至亲邀游芦庵,他托词辞谢了;只为的是怕到伤心之地——燕红香消玉殒,就葬在刘氏家庵后面。
但他毕竟还是去了,那是由于宋嫂的一句话,她在得知龚定庵回来以后,特地了四样菜、两样心来探望时,提到燕红,表示刘姑太太一直在盼望。她说:“悟师太前年病重的时候,把她心里的话告诉了刘姑太太。当时刘姑太太同我商量,想写信告诉你——”
“噢,”龚定庵迫不及待地问,“是什么话?”
“等刘姑太太自己告诉你好了。”宋嫂说,“龚大少爷,你再不去,人家要批评你了,说你没有良心。”
一听这话,龚定庵顿如芒刺在背,不过有句话还是得先问清楚:“你们当时为啥不写信给我?”
“无非怕你伤心。”
于是第二天在宋嫂母陪同之,船行到了刘氏家庵,八年未见的刘姑太太,满如雪,但神却很健旺。“龚大少爷,你到底来了!”她说,“可怜,前年秋天,燕红朝朝盼,夜夜盼,盼你不到。”
就这一句话,龚定庵便忍不住双泪,“娘。”由于燕红在庵不久,便认了刘姑太太为义母,所以龚定庵也称之为娘。他说:“前年夏天我本说要回来的,后来是我家老太爷恤我,说天气太,到秋凉再看,就此耽误了来,早知如此,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一趟。”
“真是冤业!”刘姑太太叹气,“说起来我也作了孽——”
原来燕红对龚定庵,只是将一段埋在心底,刘姑太太早就看来了,心不以为然,便常以忏悔宿业相劝,使得燕红无法吐心事,直到前年天得病,缠绵经夏,看不起,才说了句:“我好悔!”由此倾一诉,但一切都嫌晚了!
自然,要说悔,龚定庵才真是椎心泣血地悔恨竟不能看透燕红的本意。当然,其中也牵涉到吉云,别有一段难以诉说的委屈,此时只有倾泻在滂沱的涕泗中了。
在刘姑太太与宋嫂的劝之,龚定庵收拾涕泪,去看燕红的坟墓。坟在庵后不远的小山上,一抔黄土,前竖一块小小的石碑,上刻“义女薛燕红之墓”的字样,面署款是“义母刘妙缘立”,妙缘自然是刘姑太太的法名。
“这块地是燕红自己看中的,”刘姑太太说,“方向也是她自己选的,朝西,为的是望得见家乡。”
生前不能如愿,死后却能自主,这在龚定庵多少算是一安。“娘,”他说,“燕红有你这么一位义母,也是她前世修来的。我刚刚在想,我同她生不能同衾,死或者可以同;既然这里是她自己选定的,就不必迁葬了。不过我还有个想法,不晓得该不该说。”
“尽说。”
“我想改立一块碑,让她姓龚,不晓得娘肯不肯把她嫁给我?”
“我怎么不肯?”刘姑太太说,“不过,龚大少爷,我倒有句话要劝你,我听燕红说过,好像当初你夫人不赞成你娶她,如今你这么,只怕你夫人会不兴;再说燕红是不是愿意也难说。”
“龚大少爷,”宋嫂嘴说,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而且这不算啥喜事,有老太爷在,也要避避忌讳。”
“不错,不错。”刘姑太太接说,“龚大少爷,算了吧!”
这些规劝,义正词严,理,龚定庵无法不听,不过这座坟实在太简陋了,想了一说:“我想树。”
“去年过一回,得不得法,没有活,只有到明年天再。”
“的什么树?”
“梅。”
“好!”龚定庵转脸对宋嫂说,“这件事要托你儿了。”
“好的,我来关照他。”
“龚大少爷,回去吧。”刘姑太太说,“我还有几样东西要代给你。”
回到庵里,刘姑太太捧来一个布包,解开来一看,是两方汗巾,一个俗称为招文袋的钞袋,一对枕,手工很细,而且是簇新的。
“这都是燕红的,几次想寄没有寄,临终以前要我当面给你。”
观思人,益增凄恻,龚定庵这夜住在船上,通宵失眠,晓钟初动,披衣挑灯,杂写:
阿娘重见话遗徽,病骨前秋盼我归。
寄无因今补赠,汗巾抄袋枕衣。
第二首是:
女儿魂魄完复完,湖山秀气还复还。
炉香瓶卉残复残,他生重见艰复艰。
这首诗是仿照唐朝一个叫王丽真的女郎所作的“字字双词”,四句皆用叠句。另外两首亦是变:
一十三度溪红,一百八西溪钟。
卿家沧桑卿命短,渠侬不关关我侬。
一百八西溪钟,一十三度溪红。
是恩是怨无相,《冥祥记》里魂朦胧。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