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字诚一,由安徽歙县棠樾村,迁居扬州,行盐而致富,但他的行事,别树一帜,与其他盐商,大不相同。
扬州的盐商,除了鲍家以外,无不喜摆阔,尤其醉心于癖好的极致。有人好,蓄养数百匹,纯白、枣骊、黄骠、乌骓、青,五皆备,早晨自厩中牵城外去遛,午自城外牵回厩中,连绵街市,五灿烂,行人无不注目,此日费刍料上千两银的盐商,到无比满足。有好兰的,自大门至卧室,养兰数千本。有好恶作剧的,巧匠,用檀香木雕成妇,安上机关,栩栩如生,置诸书斋、客室,有不知的宾客来,往往仓皇失措,急急走避,主人大乐。
这癖好,愈愈奇,难以思议,有人给门客个题目,如何能挥手万金,而顷刻间名传遐迩,门客教他买一万两银的金箔,运到镇江金山塔上,向风扬散,一时万金光,满天飞舞,扬州很快地便知了有此异闻豪举。
又有人另一个题目,如何能令河阻,连官船都要停来,而又不致犯法律,或惹人恼怒。答案亦很圆满,三千两银到苏州定制数千不倒翁,倾河中,但见无数“南极仙翁”,载沉载浮,逐而,蔚为奇观,河自然被住了,但即令心急赶路的人,见此光景,亦只觉得有趣,不会因为耽误了他的行程而不快。
此外还有许多不近人的故事,有人,自司阍至灶婢,皆非俊男女不中选,这还是人之常,但反其而行之,尽用奇丑之人,而且居然有人在投之前,照镜自觉还不够丑,竟自毁其容,并以酱涂面,在大太晒,造就一副鬼魅形容,那就不可理喻了。
只有鲍志到了扬州,以俭相诫,响应的是另一位笃好程朱的盐商郑鉴元,互相倡率,多少改变了侈靡的风气。鲍志的妻,亲主中馈,妇女儿都会作家务,弟没有丝毫纨绔习气。但盐商不能没有门客,鲍志俭以责己并不责人,每用一客,从宽估计他全家一年的用度,预先致送。门客贤而能,方委以重任,否则终年闭居,一名客。
鲍志的胞弟叫鲍方陶,与他兄相似,好宾客,亦好读书。早年家贫,苦于《论语》《孟》没有善本,曾劝同里富人找个好本来刻,被劝的人,不是报以白,便笑他迂腐,等到鲍方陶佐兄创业,发了大财,实现了他早年的愿望,所以扬州《论语》《孟》的刻本,莫善于鲍氏家塾本。
鲍文箕便是鲍方陶的曾孙,守着家训,从不狎,而且亦极少现在这样的场合,只以他喜作诗,最佩服龚定庵,故而魏仲英为主宾择陪客,特地也约了他。
不过,龚定庵这天觉得谈得最投机的,却是初次识面的一个秀才,名叫朱凤台,字灵箫。此人年纪不到三十,但于史学,通禅理,而且人品很,不衷于功名,却有志于著述。龚定庵觉得能这样一个朋友,是此行一大快事。
龚定庵只顾得与朱凤台倾谈,不免冷落了其他陪客,尤其是鲍文箕,是特为来跟龚定庵相晤的,魏仲英觉得应该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,因而找个空隙,声说:“今日不可无诗。请文箕兄主持,题限韵。”
“不敢,不敢!定公在前,哪里有我题限韵的余地。”
“这倒不然——”龚定庵的话说了半句,突然顿住。因为他原来想说:“这倒不然,主司不见得一定比举明。”但这便是当面骂人了,所以笑一笑不再说去。
“你就不必客气了。”魏仲英看宾客中有一个于此不甚在行,便又说,“题目、裁都宽一好了。”
其余的人亦都附和着促,鲍文箕便即说:“恭敬不如从命,就是‘即兴三绝句’吧。”
“三绝句”便是作三首七绝,“即兴”的范围很宽,魏仲英连连说好,又问:“韵呢?”
“韵不能我限,不然便不公平了。”
原来各人都有自己所熟悉的韵,尽有大诗人对某一韵目很生疏,或者庚青相混,或者盐咸难辨而韵的,为了怕后生小持作话柄,宁愿叠韵,不敢押自己没有把握的字。鲍文箕的“不公平”之说,便是指此而言。
要公平就得由不会作诗的人来限,鲍文箕一看到小云,便即说:“你报一个数目字,由一到十五,随便报。”小云风扫过,随说:“鲍二少、魏二少,就是‘二’好了。”
“上还是?”鲍文箕比着手势又问。
“小云自然在鲍二少面。”朱凤台开玩笑地说。
“嚼!”小云白了他一。
“那么,偏偏是要在上面?”
“我不跟你说。”
“那么跟鲍二少说,愿意在他上面,还是面?”
“你看,他!”小云扯着龚定庵的衣袖,扭了两,还嘟着嘴,像个小女孩诉委屈似的。
“你不要理他,只说一个字好了,上还是?”
“。”
鲍文箕便即接:“平就是二萧。”
“偏偏是个萧。”魏仲英笑,“不过此萧非那箫。”
“对!”小云是恨恨的声音,“鬼箫,贼箫,死箫!”
那稚态可掬的神态,连被骂的朱凤台都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“韵有了。”鲍文箕等大家笑停了说,“似乎也要限时吧?”
“三首七绝如果不限时,就没有意思了。”说着,魏仲英要来一支香,斜在香炉中,其寸许之系一条丝线,线上又系一枚制钱,香炉承铜盘。然后,取预先备好的文,笔、墨盒、笺,每人一份。
布置妥帖,鲍文箕用纸媒燃了藏香,同时宣布:“不依限者,罚则公议。请构思吧!”
于是或拈笔在手,或悄然倚阑,或举杯徐饮,都静悄悄地在肚里功夫。只有龚定庵,握着小云的手问:“你在合欣园是自己‘铺房间’,还是‘讨人’?”
“自己‘铺房间’。”
家的规矩,自己“铺房间”,一切自主,除了分担开销以外,不受任何拘束;“讨人”则是由老鸨先借一笔款与姑娘,缠所,除了拆账还要归还旧欠,接何等样的客人,亦须听老鸨的意思。两者之间的境,大不相同。小云是自由之,龚定庵便有些动心了。“回到你那里去坐坐,好不好?”
“怎么不好?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。”
居然能运用这句成语,在风尘中就是吐属不凡了。龚定庵问:“你读过书没有?”
“书有各各样的书,《三字经》《百家姓》是书,四书五经也是书,你问的是哪一?”
龚定庵被她驳倒了,笑一笑说:“你这张嘴很厉害。”
“厉害的地方,你还没有见到呢!”
“什么地方?”龚定庵那双手在桌面不规矩了。
“不要摸、摸!”小云很放诞,毫无顾忌地说。
大家都停来看着他们,龚定庵不免有些窘,也有些恼。魏仲英便提醒他说:“有的卷了,有的在写了,你还一个字没有呢!”
“我占。”龚定庵便即念:
“少年击剑更箫,剑气箫心一例消。
谁分苍凉归棹后,万千哀乐集今朝。”
“朝”字刚刚,只听得“当”的一声,藏香烧断了丝线,制钱落铜盘,时限到了。
“罚,罚!”小云拍掌笑,“报应。”
“什么报应?”朱凤台故意相问。
“你问他自己。”小云指着龚定庵说。
“议罚吧!”鲍文箕为受窘的龚定庵解围。
“大才槃槃的定公,竟不能依时卷,此罚不轻。”有客人说,“请定公自己说吧。”
“吾从众。”龚定庵笑着回答。
“定公的意思,公议该怎么罚就怎么罚,他无异词。”朱凤台说,“依我看该罚的不止一个人。”
“还有谁?”鲍文箕问。
“喏,”朱凤台笑指着小云,“若非她絮絮不休,不会害定公受罚。”
“不通,不通!”小云抗议,“我是局外人,与我何?”
大家都认为驳得有理,不朱凤台另有“挟天以令诸侯”的一着。“受罚不过罚酒,不是说要加重吗?”他说,“罚酒以外,再罚定公一个将功折罪的差使:说动小云,唱个曲。”
这是间接罚小云,大家都觉得这一罚很别致,而且也想看看小云是否肯听龚定庵的话,所以纷纷附议。
小云自然不服,要想抗辩时,让龚定庵一她的手,拦住了。“仲英兄,”他说,“你看怎么办?你知的,我没有破过例。”
原来龚定庵与朋友相聚最喜纵饮剧谈,选自为所乐,而征歌则为所憎,他不久前还作过一首诗:“梨园串本募谁修?亦是风一代愁;我替尊前惋惜,文人珠玉女儿。”诗自注:“元人百,临川四,悉遭伶师窜改昆曲,鄙俚极矣!酒座中有征歌者,予辄挠阻。”这是过分之言,实际上是龚定庵不能忍耐昆曲的“磨腔”。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