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“这麻烦了。两个人怎么吃?天气热,菜又不能摆到明天。”何俊想了想说,“只有想法子找人来吃了。”
于是将听差唤了回来,改弦易辙,开好一张“知单”去邀客。首先应邀而至的是跟何俊一起办事的一个候补知县,姓朱,他带来一个姓区的朋友,跟何俊亦是熟人,以捐班同知在漕运总督衙门充任文案。区同知是广东人,最近省亲回来,路过清江浦,朱知县顺便把他邀了来,是为了可以听他谈谈广东的新闻。
广东自钦差大臣林则徐于一月下旬抵达后,两广总督邓廷桢,广东巡抚怡良,粤海关监督豫堃,一致表示,禁烟一事,请林则徐主持,但有所命,无不协力,因此林则徐得以畅行其志,采取了一连串的严峻措施。
在广东的洋商贸易,一向透过“十三行”办理,所以林则徐首先就传到“行商”,亦就是十三行的东家,面颁谕帖一件,责令专人呈缴鸦片,并出具永不夹带的甘结,如果夹带鸦片,人即正法,货尽充公。
在广东的夷商,一共四千余人,而以英国为主,英国商人则无不从货物中夹带鸦片,其中的首脑:一个叫查典,已被驱逐;一个叫因义士,因走私被捕,正待出境;一个叫颠地,虽被通缉,但因有人包庇,所以仍在暗中活动。
包庇的人有商人,有官府,商人便是有名的“十三行”——夷商贸易,皆须通过“十三行”办理,取得此项特权的条件是每年认缴若干饷银。不过“十三行”初起时虽有十三家,以后逐渐吞并,剩下不到十家,中以潘、卢、伍、叶四家为巨擘,饮食起居,豪侈过于王侯,而原籍福建的伍家更为其首,招牌名为“怡和”,东主伍绍荣便是包庇颠地的有力分子。
官府便是广州知府,姓余,及至林则徐下了谕帖,伍绍荣夜谒余知府,请示办法。余知府说:“林制军既是钦差,总有回京复命之日,不如暂且敷衍,让他能够交差,自然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。”
然则敷衍的办法呢?余知府表示,只要英国领事义律,劝英商交出少数,应应名目,便可过关。伍绍荣将他的话告诉了颠地,嘱咐他转达在澳门的义律。义律欣然同意,命英商呈缴鸦片一千零三十七箱,但林则徐不受,说这个数目与实际相差太远,同时复又下令,严缉走私英商,一共十六个人,自然是颠地领头。
这一下,义律不能不亲自到广州来交涉。凡是夷人来了,不论是官是商,都住设在沙面的“夷馆”。林则徐是早有准备的,看义律并不就范,而三日限期已到,便做了两项严峻的措施:第一项是派兵将泊在黄浦的外国货轮“封舱”,不准卸货,亦不准移动;第二项是封锁夷馆,不准出入,同时命令受雇于夷馆的买办工役撤退。夷商水火皆断,饮食将绝,只好连名具禀,保证以后永不夹带鸦片入中国,但是应该呈缴的鸦片,仍无着落。
于是余知府以地方官的身份,面见林则徐表示,断绝夷人饮食,万一出了意外,他负不起责任,愿意亲到夷馆,劝使义律,遵奉命令。林则徐同意了。
余知府颇擅辞令,劝义律小不忍则乱大谋,牺牲一次,让林则徐得以圆满复命,保证以后一切照常,绝无麻烦。
余知府何以敢做出保证呢?原来他已得到京中的信息,由于林则徐陛见时,一连召见十九次,得君甚专,奉命节制沿海所有水师,更为从来未有的授权,因而京中大老及旗下贵族,相顾侧目,尤其是直隶总督琦善既妒且恨,正准备着找机会打击林则徐。
琦善字静庵,蒙古正黄旗人,姓博尔济吉特氏,此族为太宗孝端、孝庄两后母家,世为国戚。琦善之父成德是世袭的一等侯爵,官至热河都统。琦善荫生出身,道光五年任两江总督,林则徐便是他的臬司,曾蒙保荐,但今昔异势,看林则徐的地位要超过他了,固不免嫉妒,而当林则徐初放两江总督,尚未到任,先奏陈江南水利时,幕友下笔不慎,兼尾直隶屯田水利,说是“更为培本源中之本源”,琦善气量极狭,认为林则徐后生小子,越俎代谋,心里很不舒服。因此当林则徐受命出京赴广东时,道经保定,琦善在筵间一再以“毋轻开边衅”为言,表面是忠告,实在是不愿见他建功。照余知府的推测,林则徐回京复命以后,禁烟一事,必有变化。将来不管是邓廷桢仍旧总督,或另派他人来接替粤督,都不会坚持林则徐的作为。
义律为余知府说动了,以正式文书致林则徐,愿意负责交出英商所有的鸦片两万零二百八十三箱,但实收一万九千多箱,以及散装的两千多麻袋,实际上反而溢收了。
林则徐处理这件事,完全公开,首先是邀请广东绅士,议定章程七条,然后根据章程,设立“绅士公局”负责收缴鸦片,二月底偕粤督邓廷桢亲自到虎门验收封存,准备照上谕指示,将这批鸦片解京复验。
这道上谕中,便隐藏着一个阴谋,是有人打算着中途调包。林则徐心知其故,不便明言,只有选派可靠的差官,在途中加紧防护。但正当要起程时,颁来一道上谕,有个福建上杭籍的浙江道监察御史,以鸦片解京,程途辽远,恐稽查难周,易启偷漏抽换之弊,且长途转运,耗人工钱财甚多,不如即在广东销毁。奉旨准照所请施行。
至于销毁鸦片之法,当林则徐在京会同军机大臣议定《查禁鸦片烟章程》时,便曾列明。此一章程计三十九条,凡关于“开烟馆”“栽种制造贩卖”“吸食”“杜绝来源”“巡缉”等等,如何查禁,皆有详细规定,销毁鸦片的方法,列于“巡缉”之下:“州县等官拿获烟土解省之日,该督抚亲自查验真伪,加贴‘印封’存贮司库,定期销毁。届期仍由该督抚逐细复验,沃以桐油,并搀和食盐、白矾,眼同销毁,务令悉成灰烬,投之河海,不准委同他员,致滋弊混。”
由于奏奉钦定的章程,规定得相当细密,所以上谕一到,林则徐立即邀请总督邓廷桢、巡抚怡良到行辕会商。事先,他已与幕友细心研究好了一个办法,一提出来,邓廷桢、怡良皆无异议。
销毁的地点,选定在东莞县所属的虎头门,此地当珠江入口之处,简称虎门,是个海防要塞,沿岸筑有炮台十座。因为章程中规定鸦片销毁前,督抚须亲自“逐细复验”“眼同销毁,务令悉成灰烬”,所以林则徐会同邓廷桢、怡良亲赴虎门踏勘,选定海滩上一处高地,派出军队,会同东莞县所派的民夫,掘出四个大坑,然后将收缴的鸦片及没收的烟具,都倾入坑中,加上石灰、盐卤,等潮水涨上海滩,流入坑中,即时冒出白烟,坑中沸腾,等潮退以后将大坑掘出一个缺口,再一次涨潮时,将鸦片灰烬冲入大海。始终在海滩监视的林则徐,至此方回行辕。
龚定庵深恶鸦片,听得这段广东的新闻,不由得连浮数大白。何俊便即问起:“上年京里有人来谈起,说你很想从林少穆南游,何以未成事实?”
“说来话长。”龚定庵停了一下又说,“不过林少穆恐怕亦不敢用我。”
“为什么?”
这段经过,颇有曲折,一时无法细谈,而且有陌生人在,亦不便细谈。龚定庵想了一下,口占一绝:
“故人横海拜将军,侧立南天未蒇勋。
我有阴符三百字,蜡丸难寄惜雄文。”
何俊很留心地听完,复又念了两遍说道:“原来你是劝他用兵!你说他不敢用你,莫非以为林少穆是不敢用兵?”
“然也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岂不闻琦制军劝他,勿开边衅?”
“我看不然。林少穆是有定见的人,你说他‘侧立南天’,亦与实情不符,他是钦差,不必‘侧立’听命,而况邓制军、怡中丞都很尊重他的。”
龚定庵原是一时搪塞,想不到何俊很认真地辩驳,只好笑而不答了。
到得席散,龚定庵酒兴未已,因而又洗盏更酌,何俊到这时候才有机会跟他深谈。
“定庵,你这回究竟因何出京,以后又有什么打算?”
龚定庵依旧以诗为答,朗声吟道:
“白面儒冠已问津,生涯只羡五侯宾。
萧萧黄叶空村畔,可有摊书闭户人?”
“‘白面儒冠’,”何俊面有惊异之色,“定庵,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了?”
儒冠是用杜甫诗意:“儒冠多误身”。白面典出《南史·沈庆之传》,为国譬如当家“耕当问奴,织当问婢”,伐人之国“而与白面书生谋之,事何由济?”龚定庵这“白面儒冠”四字,表示入仕以后,误身亦误国,这与他平时好发狂言、目无余子的性情大不相同,故而何俊有此一问。
其实龚定庵只是为第二句“生涯只羡五侯宾”这一句作陪衬。五十之年,一官匏系,既谈不到事业,亦谈不到利禄,倒不如做诸侯的食客,至少还落得个悠闲自在。这话他虽不说,何俊多想一想,也就了解了。
当然,“五侯”只是借用成语,他的本意是到江淮来打秋风。“如今也大不如前了!”何俊说道,“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看。”
取出来的是一副两指宽、寸许长的纸牌,牌上各有花样,何俊拣给龚定庵看的那一张,上绘桃树一株,树旁有一壮汉,双手各持一斧,交替着砍伐桃树。
这幅“双斧伐桃”图,龚定庵一看就明白,桃树是新近去世的两江总督陶澍的谐音。他在道光十年开始改革盐制,整顿盐务,在淮南以强有力的手段,裁撤陋规,取消特权;在淮北则更为彻底,索性废除明朝中叶以来便已创行的“盐引”制度,为凭票售盐,任何人皆可请票,凭票至盐场置盐,掣给三联票的一联,指定运销地点、规定限期,票盐不准相离。成本既轻,品质亦佳,贩私盐既干禁令,且亦无利可图,因此,私盐贩子相率改售票盐,盐税大增,对升斗小民更是一项德政,而唯一受害的,只是坐享暴利的大盐商。
但是,龚定庵没有想到,两淮之人,竟公然表示“双斧伐桃”,欲置之于死地,不由得叹息:“怨毒之于人甚矣哉!”
“也难怪!”何俊说道,“你只要到‘河下’去看一看,就知道怨毒其来有自。”
“河下”是个地名,一条数百丈长的直街,铺的是极整齐的青石板,石板上凿出莲花,以便雨水宣泄。此地为淮北号商所萃,宅第连云,临街的围墙用巨石做基脚,仿照明太祖建南京城的办法,拿糯米煮成浆汁,黏合巨石,可保千年不坏,为子孙百世之计,如今依然完好,但围墙内的花木凋零,笙歌消歇,那种日进斗金的好日子,为陶澍所断然葬送了。
“定庵,你说‘生涯只羡五侯宾’,可知今非昔比了。不过,清江浦是‘盐、漕、河’荟萃之地,盐商虽垮,漕运、河道两衙门,依旧很阔。好在你只是想在萧萧黄叶空村之中,做个拥书闭户之人,所望不奢,我跟心农两个人,可以替你想办法。”何俊略停一下问道,“你打算弄多少?”
“京寓非有千金,不能脱身,另外总还得筹个几百两银子,才好在羽琌山馆闭户著书。”
“好!”何俊说道,“你想脱困,而且又不愿为人所轻,少不得要借一借太老师的声光。”
“噢,”龚定庵问,“如何借法?”
原来麟庆明年五十岁,他有两个儿子,一叫崇实,一叫崇厚,都是书读得很好的孝子贤孙,早就在筹划为父亲办五十正寿。麟庆因为身处脂润之地,不愿铺张,以免遭忌,但却有意刻印《鸿雪因缘图记》第一集,自筹亦以自娱,分送至亲好友,更是一件大可纪念之事。崇实、崇厚两兄弟,仰体观心,已在加紧筹备。
“像这些自我标榜的玩意儿,一定要有人捧,才有意思。没有人捧,自我陶醉,已觉无趣,如果再有人故意煞风景,迎头浇一盆冷水,求荣反辱,更加懊恼。所以他家难兄难弟,对这件事非常慎重,非要好好求几篇序,才能压得住。这道理,定庵你总明白。”
龚定庵不但明白,而且他自己就常干这些“故意煞风景,迎头浇一盆冷水”,以逞一快的事,因而点点头问说:“他约了哪些人作序?”
“第一个是‘郎螃蟹’——”
“何以首及此公?”龚定庵插嘴问说。
“其中自有深意。”
何俊所说的“郎螃蟹”,是个御史,本名郎葆辰,浙江湖州人,以诗画知名,画得最好的是“螃蟹”,所以外号叫“郎螃蟹”。诗则远不如画,好以谐语入诗,如散馆授职编修:“未知何日升中允,且喜今年作老编。”编修升詹事府中允,名为“开坊”,至此才可望一直在翰苑回翔,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,便将大用。“老编”即编修,为了对仗,凑上一个老字。此外如接眷进京,“有屋三间开宅子,无车两脚走京官”;御史奉派入闱巡视围墙,“虽无红伞巡场阔,也有青衣喝道长。毛竹板高新簇簇,铁丝灯大亮煌煌”之类,语浅意俗,了无意味。龚定庵素轻此人,所以觉得诧异。
“他是麟帅的门生,借重他者,因为‘郎螃蟹’禀性耿直,在御史台弹章不断,连同僚都忌他三分,有他一序在,别的言官不至于再说闲话。”
“原来有此妙用,倒也想得周到。”龚定庵问,“除此以外,少不得还有大老的序?”
“正是。”何俊答说,“当今大老,论科名当然是太老师为尊,可惜已经退归林下了,所以第一篇序约的是‘状元宰相’,第二篇才是太老师。”
“状元宰相”指现任首辅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。“太老师那篇序,”龚定庵问,“何人代笔?”
“正就要谈这件事。麟帅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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