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再一次与妻商量归计。这一回,吉云完全赞成。原来不知从何散播一言,说定庵与太清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。吉云绝不信有此事,但言却越传越盛,使得她非常痛苦,当然龚定庵本人一无所知。
现在既然决心辞官,吉云觉得应该将此事作一番澄清,因为龚定庵迟早会知的,到那时人已离京,无从分辩,岂非一生蒙受不白之冤?
但是,她不知如何开。措辞欠当,立即会引起夫妇之间的裂痕。因此,在谈家务时,不知不觉间心神不属的表,龚定庵不免奇怪。
“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?”龚定庵说,“移家当然不容易,起码得有三千两银,才能把各地方的账料理清楚,不过,我已经有打算了。”
“你是怎么个打算?”
“我先单京,去找几个朋友,其中有两个朋友,一定可以帮我很大的忙。”
他的这两个朋友都是光九年会试的同年,一个叫何俊,字亦民,安徽望江县人,三甲第一名,但却是翰林,前年外放为知府,分发江苏,为南河总督麟庆所延揽。
何俊在河工上的差使,息甚丰,他私人接济以外,还可以在南河衙门,照例应酬过往官员的“公款”中提一笔款相赠。
再有一个是卢元良,字心农,江西南康人,三甲第二十四名,榜即用,外放为江苏的知县,十年来,逐渐调任优缺,如今是扬州府附郭的甘泉知县,地当运,商务繁兴,有他帮忙,打个千把银的秋风,轻而易举。
“时间不必太久,有半年工夫,我就能回京接你们。至于住杭州,还是住昆山,到那时再看。”
住昆山便是住龚定庵的别墅羽琌山馆。吉云问:“昆山的房,恐怕要修了吧?”
“那不了多少钱。”龚定庵说,“或许要住扬州也说不定。”
“何以呢?”
“太老师住扬州,他或许会在那里替我谋个馆地。扬州既有何亦民、卢心农在,诸事皆有照应,所以在扬州安家,亦不失为善策。”
吉云不作声,眉宇之际却又显现了心事,龚定庵自然要追问了。
“你到底有什么事放不心?”
“何亦民、卢心农,跟你是无话不谈的?”
“嗯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卢心农还比较客气,何亦民倒确是无所不谈。”
“他们如果问起你跟太清的事呢?”
“太清?”龚定庵大为诧异,“我跟太清有什么事?”
“你还不知?”
龚定庵越发惊骇,急急问说:“知什么?”
“我一直没有跟你说,因为我不相信有这回事。”吉云终于说破了,“外面沸沸扬扬,都说你跟太清如何如何,我亦不必形容了。”
龚定庵又惊又气,但很快地恢复了平静。“你信不信呢?”他问。
“我自然不信。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?”
“那么,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呢?”
“问我的人也不止一个。你何必问?”
“不!我一定要知言的来源,才知是谁在造我的谣。”龚定庵又问,“许滇生夫人跟你谈过没有?”
“她跟我谈过。不过,她知是谣言。”
“她怎么说?”
“她说:‘有人在造定庵的谣言,说他跟太清有暧昧。定庵的形我不清楚,不过太清冰清玉洁,我是信得过的。’”
“好!”龚定庵,“你这么说,我倒不妨问问许滇生。”
“也好。这事最好早清楚,到一京,人家问起你来,你还不知是怎么回事,辩都无从辩起,岂不是到黄河都洗不清了?”
“说得是。我今天就到许家去。”
“不过,项莲生跟太清也很熟,人家造谣为什么造到你上,这一你也应该想想,总有个缘故在里吧?”
龚定庵沉了一会儿说:“好,我给你看一首词。”
龚定庵拣来的,便是那首《清平乐》,两阕八句四十六字,但“三里风韦曲岸,目断那人院”,地指得太明确了。吉云到此时才知他对太清确有慕之意,但这也是无足为奇的事,龚定庵多善,而本又是意气飞动,心里藏不住话的人,所以结句“可能纫佩同归”,亦只是有那么一个念而已。
“我已经‘招供’了。”龚定庵问,“吉云,你不会误会我吧?”
吉云笑一笑,念了龚定庵的一首七绝:
“偶赋凌云偶倦飞,偶然闲慕遂初衣。
偶逢锦瑟佳人问,便说寻为汝归。”
这便很明显了,吉云的意思是,此亦不过又一“偶”而已。龚定庵自是欣。但言究竟从何而起,不求个落石,他是不能安心的,因而当天便去看许滇生,直来意。
“言已非一日,中伤的不是你,是太清。知他们家风波的,言从何而来,不言可知。”
“原来,”龚定庵恍然大悟,“原来是载钧在散布这无之言!”
“定庵,”许滇生说,“在他人看,并不算无之言。跟太清酬唱的人很多,何以独独拿你扯在一起?你那一卷《无著词》几乎都是‘无题’,难怪引起猜测。”
“那卷词是光三年夏天刻的,其时我还不认识太清。”
“人家怎么会知?”许滇生随手拿起龚定庵那本《无著词》说,“这两天我正好在看你这一卷词。我念两首你听听,你就知言之起,无怪其然。”
许滇生翻了一,念的是两阕《桂殿秋》:
“明月外,净红尘,蓬莱幽窅四无邻。
九霄一派银河,过红墙不见人。
“惊觉后,月华,天风已度五更钟。
此生问光明殿,知隔朱扃几万重。”
“这两首词是记梦。”龚定庵说,“小序中不说得明明白白吗?”
“《无著词》大多无题,这两阕《桂殿秋》,加上一段序,托言梦境,而有人以为实有其地,定庵,试问你何词以解?”
接着,许滇生便念那段小序:
“六月九日夜,梦至一区,云廊木秀,殿荷香,风烟郁,金碧嵯丽。时也方夜,月光吞吐,在百步外,瀣气之空濛,都为一碧。散景而离合,不知几重?一人告予:此光明殿也。醒而忆之,为赋两解。”
龚定庵一面听他念,一面在转着念,梦中景,与太平湖的“朱邸”,确有相似之,实在难怪他人猜疑。
“好吧,滇生,你要寻章摘句,我亦无法,不过,到底是怎么回事,你总也看得来。”
“当然。”许滇生说,“词中像‘此生问光明殿,知隔朱扃几万重’,只是慕惆惘之语,发乎,止乎礼,我辈知,无奈资以为实者,有意渲染,话就很难听了。”
“这些,”龚定庵颇为不安,“这些难听的话,传到了天游阁没有?”
“你想呢?”
“这——”龚定庵顿足无语,不住吁短叹。
“你也不必难过。她倒是谅解的,”许滇生又说,“我已替你辟了好几次谣,不过,这事只能随缘化解,如果刻意想澄清,反倒落了痕迹。无奈者在此!”
“承之至。”龚定庵说,“幸而还有知者。”
“也幸而太清还谅解。她寄名在家母膝,我们不能不她的事,如今正在多方调解她的家纠纷,大概可望重回故垒。”
“那太好了。”龚定庵略安,“她的境况如何?”
“很窘。”许滇生说,“又不受人怜,真是莫能助。”
接着,许滇生谈了些太清的近况,但她的生活,似乎除了清苦以外,并无改变,依旧课儿教女,依旧谱填词,依旧很细心地照料她的笼鸟金鱼,还有那全雪白、无一杂的狮猫。
四月廿三日,龚定庵带着书童晋福,飘然京,两骡车,一乘坐,一装行李。行李中最主要的是一百卷的诗文集。铺盖倒是新制的,箱里还有百多两银的盘缠。这些都是他的一个姓朱的同年,京引见,因为宦丰盈,慨然相助。倘非如此,四月廿三还走不成。
早在定了行期之时,龚定庵便决定以诗记行,勒为一卷,作为辞官的纪念。当然,这些诗还有一个很实在的用——可用来打秋风。
此念初起,怀平生,瞻念未来,便一气写了四首七绝:
著书何似观心贤?不奈卮言夜涌泉。
百卷书成南渡岁,先生续集再编年。
我玄黄盼日曛,关河不窘故将军。
百年心事归平淡,删尽蛾眉《惜誓》文。
罡风力大簸魂,虎豹沉沉卧九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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