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常向往乾隆盛世。”太清又说,“如果生逢宗纯皇帝,这盆只受灶丁怜的漳兰,一定有‘徙还书斋’之日。”
龚定庵原有以兰自况之意,为太清明明白白说了来,反倒不便承认了。只说得一句:“侧福晋看词看得真细。”
太清笑一笑说:“读你的词,不能不多功夫。”她又问:“这首《忆瑶姬》呢?似乎此中有人?是谁?”
“‘事如梦了无痕’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记不得了。”
他不肯说,她亦不便再问。话题转到江南的才女,自然而然地提起归佩珊,太清遗憾未曾识面。这使得龚定庵想起阿青,却不便冒昧相问,反倒是太清自己提了起来。
“定庵先生,我有句话久已想请问你了,你是不是在归家见过舍妹?”
“啊!”龚定庵装作恍然有悟,“原来那位小名阿青的小,是令妹?”
“是的。舍妹霞仙,小名阿青。”
“那是整整十年前的事。”龚定庵问,“霞仙小想来早已阁了?”
“是的。”太清说,“她住在香山。等她哪天城,我请你来话旧。”
“是,是。”
这一来,彼此都觉得距离拉近了,谈话亦就更无拘束。最后太清问到,龚定庵有没有需要奕绘帮忙的事。她说:“定庵先生,你不必客气,外很敬重读书人,尤其像你这样大才槃槃,他能够略效绵薄,在他是件很兴的事。”
“多谢贤伉俪关怀,等有要请贝勒提携的时候,一定腼颜奉求。”龚定庵觉得到了告辞的时候,起说,“今天得蒙侧福晋指,实在荣幸,改日再来领教。”
“是的。随时请过来。有新作亦千万别忘了让我拜读。”
话虽如此,到底不便无缘无故去拜访侯门贵妇。这样一直到第二年天,才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。
原来龚定庵于学问无所不窥,但兴趣不定,这半年中忽发愿心,要查勘佛书——龚定庵学佛,与他人不同。佛教传中土,至少有八宗之多,而且亦颇有门之见,但对势力最大的“禅宗”,都承认它的“顿悟”之说,只要有慧,不识字亦可立地成佛。但龚定庵提起禅宗,便致讥讪,说是“不识字的贼秃,哄人的玩意”。至于他所信奉的,由于他自觉是天台山国清寺的老僧转世,当然尊崇“天台宗”。
此宗的开山祖师,原是六朝荆州陈家,俗名德安,法号智顗,他在湘州果愿寺家,后来到浙江天台山国清寺当住持,陈后主尊之为国师。隋为炀帝所尊礼,赐号“智者大师”,又号“天台大师”。
天台宗所讲的是一《妙法莲华经》,简称《法华经》,为梁武帝时,西域兹国的僧鸠罗什所译。这经说理妙,东土称之为“诸经之王”,除了天台宗以外,华严宗、法相宗亦遵奉《法华经》,初为七卷,后来重定为八卷,共二十八品。龚定庵认为不尽允当,重新整理,另编目次,删除七品,存二十一品。此外又将华严宗、法相宗的僧,如湛然、帝心诸大师的著作,细心查正,辑成一《支那古德遗书》。
这是一番大功德。在这半年之中,龚定庵散衙门回家,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——他的书房几已变成佛堂,正中悬一方匾额,是请他的同乡书家所写,题名“观不思议境”,两旁悬一副对联:“智周万而无所思,言满天而未尝议。”正中供一尊檀香所雕的智者大师像。龚定庵每天盥手焚香之后,便在这尊香像之,校辑《支那古德遗书》。
到得功德圆满,已是第二年的暮天气,香丽日,中人醉。龚定庵突然想到太清,霎时间绮思满怀,风起云涌,正应了一句唐诗:“恼苏州刺史。”
他用什么办法,都不能将他那颗渴望一见太清的心平复来。一个人驴磨蚁旋地彷徨了好一会儿,终于决定到太平湖去走一遭。
于是他想好一个借,策城,了宣武门,沿着西城,过象房桥,再西面便是的草厂,地名叫官草场,垂杨飘拂的太平湖已经在望了。
到府,向门上投帖,同时递上一个极大的封袋,封面大书“芜文六篇,敬以写呈明善堂主人”,面自署“自珍顿首”。原来有一回奕绘跟他表示,太清已多方搜集他的诗词来读,可惜只听说他的古文雄奇郁厚,与魏默齐名,却未寓目,希望一睹为快。因此,龚定庵命他的抄录了几篇,只为一直耽于佛学,几乎忘掉有这回事,这天正好拿来作为闺阁的敲门砖。
果然,奕绘在厅中接见时,首先就说:“大作已经转给了。她很兴,回或许还要跟你请教。”
“不敢,不敢。”接着龚定庵谈了两件有关整顿宗学的建议,请示办法——其实,这些建议的置,都有例案可循,“请示”不过用来作为求见的借而已。
正在谈着,一名青衣侍儿来向奕绘禀报:“请爷陪龚老爷到修楔亭喝茶,侧福晋在那儿等。”
修楔亭一半筑在中,形似榭。此时轩窗开,柳荫覆,面上落红片片,不时听得“噗喇”一声,鱼儿跃面,龚定庵不由得赞一句:“真好个修楔的所在!”
“是吗?”立即有人应声。
龚定庵闻声大喜,整顿全神迎候着,只见冉冉而来的太清,正如她自己所题的“双峰丫髻家装”,着的是蓝绸的“海青”,腻发如云,盘成两个耸的丫髻,手中所持的,便是龚定庵用来贮文稿的大封袋。
当然,龚定庵不便正面多看,一揖以后,微垂着说:“侧福晋一向好!”
“托福。”太清摆一摆手,“请坐,总有半年不见了吧?”
“是的。半年多了。”
“上个月听滇生说,定庵先生专心著述,足不,不知是什么大著作?”
“只是把天台、法相、华严诸宗僧的文字,略加整理而已。”
“这是大功德,可敬、可敬!”太清看着奕绘说,“能者无所不能。”
奕绘问:“定庵的这六篇大作,你看了没有?”
“还只拜读了两篇。”太清问,“定庵先生,你那篇《病梅馆记》,想来是有而发?”
她不等龚定庵答话,便转脸为奕绘介绍原文。这篇记只得三百字,大意是说:江宁的龙蟠、苏州的邓尉、杭州的孤山,都以梅著称。有人说,梅以曲为,直则无姿;以斜为,正则无景;以疏为,密则无态。自然这是文人画士,心里有这样的意思,却不便公然定这样一规格,来判别天之梅,更无法要求梅的农,砍去直条,删除密枝,因为那一来梅树会死,不死亦成病梅,影响收益。而且梅的农,亦没有这光,来使得梅树符合曲、斜、疏的三个要求。
不过有人以文人画士心目中的想法,明告农,砍除正枝,删削密,除去直,以致旁条斜,蓓尽夭,生气恹恹,方能售得重价。于是江浙的梅树,无一不病,文人画士之祸之烈,一至于此!
接来龚定庵在“记”中说,他买梅三百盆,没有一盆不病。为此哭了三天,立誓医梅,毁去盆,皆于地,解除捆缚梅枝的棕绳,顺其自然,以五年为期,一定要将病梅医好。
好在他自觉本非文人画士,尽让他人笑他、骂他,不懂梅之如何为,不妨辟“病梅馆”来收容病梅。
最后一段是愿望,也是慨,以“呜呼”兴起,说是但愿多暇,又多闲田,广植江宁、杭州、苏州的病梅,穷毕生的光来疗梅。
显然,这是以梅喻人,或者说以梅喻士。士风的萎靡,犹之乎梅之有病。太清特别指,“文人画士,心知其意,未可明诏大号,以绳天之梅”,这“明诏大号”四字,里秋;而“有以文人画士孤僻之隐,明告鬻梅者”,此人实在是罪魁祸首。
奕绘对光十多年来士林风气的演变及原因,当然亦有所知,再经太清特为指,对龚定庵的蓄之意,更为了解,当今光皇帝乐于有一班恹恹无生气,可以随意曲折的读书人为之所用,但却不便公然。而知其“孤僻之隐”者,显然就是去年殁在首辅任上的曹振镛,而凡是有士之责的学政、主考,则是那班“蠢蠢求钱”的农。
“定庵先生,”太清问说,“这篇大作,是哪一年作的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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