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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(5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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里说,“这首词,如果没有白牌,就不能这么好。”

“是啊!‘漳’字在牌中就没有。”

“‘漳江’指谁?”

“指黄石斋。”龚定庵说,“这个典故,在余淡心的《板桥杂记》上。”

《板桥杂记》专记明末清初的秦淮风月,燕红料想这个典故与秦淮“旧院”有关,便不再问,要问的是另外几个不明白的典故。

“‘五万’指什么?”

“京师广和楼戏园,有一副联,叫作:‘大千秋在眉,看遍翠珠香,重游瞻;五万如梦里,记得丁歌甲舞,曾睡昆仑。’相传是龚芝麓所作。”

“‘绛云楼’是钱牧斋的藏书楼,我知。”燕红又问,“‘同礼空王钟磬’作何解?”

“那是指柳如是。”

“这首词当中,有好几个故事在。”顾千里为燕红解释,“龚芝麓京,钱牧斋特为到江宁去送行,龚芝麓在秦淮河房张宴,名士人,一时俱集,是有名的盛会。龚芝麓赋诗,‘杨柳飞两岸,行人愁似送行人”,传诵遐迩。半阕,‘记得断江南,飞两岸’就是指这个故事。”

“龚芝麓的诗,确是好!‘行人愁似送行人’,是说送行的人舍不得他,他也舍不得离开送行的人。”说着,燕红别有意味,看了龚定庵一

“也不光是如此。龚芝麓别有寄托,他是明朝的官,仕清朝了‘贰臣’,是迫不得已。这愁不尽是离愁,送行的人为他失节而愁,他自己为一世清名付之而愁。”

“不是说他的失节,是因为顾眉生的缘故?”

“他说:‘我原要死,是小妾不肯。’那是托词。‘老去才还尽,何不绛云楼,同礼空王钟磬?’就是说这件事。钱牧斋跟柳如是在绛云楼,设佛堂同礼空王;龚芝麓与顾眉生,亦可如此。‘老去才还尽’是不忍说他失节,只说才气已尽,就官亦不能起什么作用,这是定庵的恕词。”

“那么‘青史闲看,红妆浅拜’,就是指顾眉生了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‘回护吾宗肯’呢?这个‘肯’字怎么解?”

“肯就是‘惠然肯来’的肯,作‘可’字解。不过句法是个问句,就变成‘我岂肯回护我的同宗龚芝麓?’”顾千里转,“定庵,我没有曲解吧?”

“是的。不过要跟两句合看。”

“不错。”顾千里说,“两句是说明不肯回护龚芝麓的原因。‘漳江一传’指《明史·黄周传》,他就是黄石斋,福建漳浦人。为人刚方严冷,不畏权幸。相传他路过秦淮,有人要试试他是否真学,把他醉了送上床,一觉醒来,‘玉温香抱满怀’,黄石斋居然就是柳惠。所谓‘心蓦地来省’,意思是忽然想到黄石斋,拿他跟龚芝麓来比较,即令真的是‘我原要死,小妾不肯’,亦总由龚芝麓为所惑,如果是黄石斋就绝不至此。”顾千里再一次征询:“定庵,是这样吗?”

“多谢,多谢!”龚定庵笑,“我这首词并不好,经你一解,倒仿佛很像个样了。”

“好的是词旨温柔敦厚,言讽而婉,婉而能。”顾千里说,“江左三大家,论学是钱牧斋,论才是吴梅村,论不能不推龚芝麓,他虽事新朝,但照应了许多朋友、后辈,光一个陈其年就累得他半死,陈其年没有龚芝麓,他的《湖海词》哪里会有几千首之多。”

这一谈到顺康年间的文坛,可谈之事就多了,诗牌亦就没有再打去,一直到开饭,方始打断了这个话题。

饭后顾千里告辞,龚定庵想到苏州还有几个好朋友未能晤面,特为挑灯写信致意,写到一半,忽然一阵似兰似麝的香味飘到鼻端,抬看时,是燕红站在他边。

她已经卸了妆,松松梳一条辫上穿一件宝蓝湖绉的小棉袄,面是散脚的玄缎夹;尽洗铅华,肤白如雪,一双丹凤,两弯鬓的眉,神闲气静地在看他写的信,不由得让龚定庵想到“秋为神玉为骨”那句诗。

“你还要写多少时候?”她问。

“快了。”

“此刻二更还不到,你四更天才走,不如睡一会儿。”燕红又说,“我已经代过了,到时候会来敲门,你睡着了也不要。”

“咱们一起躺着说说话。”

燕红,先去铺床。龚定庵很快地将信写完,由燕红服侍着卸去外衣,并,同盖一床棉被,在枕上细语。

这时候她说的都是苏州话——苏州话有特殊的语气、语汇和语助词,腔调中带脆,抑扬徐疾之间,有如莺啭,最难得的是,苏州话永远“年轻”,五六十岁的老妪闲聊家常,如果只闻其声,不见其形,每每错当作十七八的女郎在说话。

因此,太湖周遭各地的人,到苏州光裕社去学说书,先要学苏州话,像一匹生绢,千锤百炼,炼得其熟如绵,方算合格。生的苏州话,听了能令人骨悚然。北里中扬帮冒充苏帮,一开便脚,“清倌人”黄熟梅卖青,是:“是的的刮刮的清货噢!”这些话常为人当作开玩笑的材料。

燕红的苏州话,其实已经及格,但她总觉得不够地,所以平时不肯说,如今罗帐昏灯,喁喁低诉时,苏州话不妨,当然龚定庵亦用苏州话谈。

谈的是杨二,既怕他仗势欺人,又怕他利用山塘的姑娘说媒,纠缠不休。又谈她以后的生涯,打算摒绝箫,好好在诗词上些功夫。

“这一,我不是扫你的兴,作诗填词,在你不过怡,要想作得好,就要苦功夫。只字不妥,寝难安,你就老得快了!再说诗人所写之,是惘惘不甘之,这也不是福相。”龚定庵又说,“最近看到一《绣像红楼梦》,宝玉的题词是一首《西江月》,开两句叫作‘无故寻仇觅恨,有时如醉如狂’,你如果没有那么多秋怨、闺恨可写,而刻意要去找诗材,就会走火,变成那。”

燕红当然有些扫兴,但细想一想,却是好话,因而问说:“那总要有件事,才能打发关起门来的日。”

“写字。”龚定庵脱,“我家妇女,上上,没有一个不会写字的,写得最好的是我妹妹。”

“听说吉云夫人也写得很好。”

“她也不错。”

这一,燕红生了好胜之心:“好,我也要把字练好了它,你到上海替我找些好帖寄来,别忘记。”

“不会。”

这自然是极难为怀的一刻,因此对薛太太所预备的丰盛的早饭,龚定庵颇有咽之势,但禁不住她母女殷勤相劝,勉吃了一碗鸭粥、半块油酥饼。其时阿兴与顾家派来的四名轿班,早已饱餐,起明晃晃的灯笼,等他上轿,已有好一会儿,不能再留恋了。

等他站起来,薛太太识趣,知他们临分手时,或许还有些己话要说,便先避了去,顺手将门带上。果然,燕红执着龚定庵的手说:“如果有好消息——啊,”燕红有些不安,“我不该说‘如果’,一定有好消息来,那是什么时候?”

“会试放榜,在四月十一,不过前一天就可以知了。报抢‘报’,日夜赶路,大概半个月的工夫,报到江南。在四月底你一定有消息。”

“当然是好消息。不过——”燕红踌躇着。

“怎么,你有话说啊!”

“你放心去吧!”燕红忽然又变得放得开了,“一路上自己保重,只当游山玩,潇潇洒洒,不必过于赶路。”

“我知。”定庵说,“你也保重。”

说完,他也不回地上了轿,轿帘一放,门外即是天涯,龚定庵回忆着这宵的光景,不知不觉地作了一首《仙歌》,回到船上,剔亮了灯,把它写了来,然后取词谱,改正了几个不谐声律的字,命阿兴誊清了。写的是:

楼灯火,已四更天气,吴语喁喁也嫌碎。喜新居静好,旧恨堪消,壶漏尽,侬待整帆行矣。 从今梳洗罢,收拾筝箫,匀工夫学书字。鸩鸟倘欺鸾,第一难防,须嘱咐、莺媒回避。只此际萧郎放心行,向驿寻灯,山程倚辔。

“大少爷,”阿兴问,“这里的话,到底是燕红姑娘说的呢,还是大少爷你说的?”

“问得好,你倒有了。”龚定庵先嘉奖了一番,然后说,“里的话,也有我说的,也有燕红说的。”

“怪不得看起来不大清楚。”阿兴建议,“最好在题目上说明白。”

“言之有理。”龚定庵略想一想说,“题目就叫《云缬鸾巢录别》。”

正在灯为顾千里写信时,龚太太来了,月华捧着她的烟袋跟在后面。

“娘还没有睡?”龚定庵急忙站起来,扶着母亲在红丝绒的“安乐椅”上坐

龚太太叹气。“为你的事,”她说,“哪里睡得着?”

龚定庵大为惶恐。“不晓得娘为什么事生我的气?”他急急问说。

龚太太向月华了个手势,她便取纸媒,在孚油的洋灯上燃了,连烟袋一起到龚太太手里,接着转“大少爷”的书房,临走时向龚定庵使个,却又一扬眉,暗示他的秘密发作了。

“呼噜噜、呼噜噜”地,龚太太了两袋烟,方始开:“听说你结识了一个勾栏女?”

“是的。”龚定庵坦然承认,“姓薛,名叫燕红,山西蒲州人,是薛稷之后。”

龚定庵第一次听说薛稷其人,还是他母亲告诉他的,唐朝人,曾封晋国公,书画皆有名于天,宋徽宗的“瘦金”,就是薛稷的书法化来的。龚定庵为了装燕红,故意把薛稷抬了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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