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,为的是段玉裁的《经韵楼集》十二卷,已经开雕,需要他去襄助校对的工作。在苏州住了一个多月,秋回杭州,而就在启程的前一天,在十里山塘邂逅了二十岁的燕红。
这天是他的朋友顾千里,为他在山塘家饯行,酒阑灯灺,正待赋归时,忽然听得笛声自冷雨中飘来。离思满怀的龚定庵,觉得呜呜咽咽,格外凄清,便即问:“宵寒笛谁家院?”
“‘寒笛’二字甚新。”顾千里笑,“可有循声往访的兴致?”
“三少省省吧!”顾千里的相好素秋接,“燕红的脾气那么,龚大少去了一定惹一肚的气,何必?”
原来这燕红是山西人,半年前来到山塘,以诗为标榜,崖岸自,落落寡合。脑满,无墨的豪客,哪怕脱手千金,亦不屑一顾,即便人墨客,诗文不能让她佩服的,亦是冷颜相对。几个月来,在她妆阁申请过客,而发誓“永远不再来”的大有人在。
听顾千里讲完,龚定庵大为惊异,不风尘之中,亦有此不合时宜之人。不过,他走南闯北,阅历甚,有“妆山林大架”的名士,就有矫造作、纯盗虚声的名。这燕红是不是这类人,先要打听打听。
“她的诗怎么样?”
“还不错。”顾千里答说,“早个几十年,应该列随园门墙。”
“有捉刀的人没有?”
“没有,没有。我当面看她作过诗。”
“这笛得不错,想来是好音乐的?”
“不错,她倒是多才多艺,也会箫,也会弹筝。”顾千里说,“也怨不得她架大。”
听这一说,龚定庵便决意要访一访燕红。不过,“艺是如此,”他问,“又如何?”
顾千里想了一,以两字为答:“冷艳。”
龚定庵便急于要见识了,他说:“常说风尘中有‘淤泥而不染’的莲,不山塘堕溷,可与邓尉之等量齐观。走,走,这回是我东。”
一行四众,敲开燕红的妆阁,来应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妪,她就是燕红的生母,自然认识顾千里。大概是车久稀,所以看夜有客见访,颇有惊喜之,叫人来将灯烛都了起来,连阁外回廊的羊角风灯都发光了。
“薛太太,你不必太费事。这位龚老爷是当今大名士,慕你家姑娘的名,特为来看看她。龚老爷明天就要回杭州,辰光不多,你把你姑娘请来吧!”
但燕红却一时不能现,薛太太亦不见面,纵使茶果满桌,殷勤款待,亦不免慢客之嫌。顾千里的一个朋友,也是苏州世家弟的徐森便冷笑着说:“拿脸换她的冷气,真犯不着。如果不是陪龚大哥,我早就走了。”
龚定庵却有耐心,因为原知她架大,心里已有准备。他担心的是顾千里言过其实,燕红并非风尘中的梅。
原来燕红姓薛。龚定庵心想,自南北朝以来,河东薛氏,便是大族,便即问:“她是山西什么地方人?”
“不知。”顾千里答说,“等你自己问她。”
他此时的心境约略如试后望榜。到得帘钩微响,定睛看时,又恰如乡试中第四名时的那觉。中在“五经魁”之,多少是喜望外的。
“顾老爷,多日不见了。”燕红问,“哪位是璱人公?”
行了!顾千里心上一块石落地了。他虽觉得燕红对龚定庵会另相看,但并无十足的把握,倘或仍旧端起她那自命不凡的架,岂非大煞风景?照现在的形看,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焚琴煮鹤的现。
“你也知‘璱人公’这个称呼?一定是读过归佩珊的词。”顾千里指着说,“这位便是。”
燕红便殷殷拜,中说:“在我真是幸会。不过——”她笑笑没有再说去。
接着,又跟其余两客见了礼,薛太太已用净手巾,裹着一把乌木镶银的筷,带着娘姨来摆席了。
“寒夜客来,幸而有酒。不过没有什么好东西吃,请包涵。”
龚定庵只笑看着她招呼席面。顾千里自告奋勇主人,吩咐拿局票来,两个陪客都不肯叫局,说夜了,只有顾千里写了素秋的局票,叫相帮传送。
燕红待客,倒不是那冷若冰霜的神态,一一敬酒,最后到了龚定庵边,斟满了酒,在他后坐了来。
于是龚定庵开了:“燕红,你是山西哪一府?”
“蒲州。”
“果不其然,我猜想你应该是蒲州人。”
“这一猜从何而来?”
“听你的音。”
燕红不信。“我生在蒲州,久居正定。”她说,“家乡音很少了。”
“虽少,瞒不过龚老爷。”顾千里说,“燕红,你知不知这龚老爷家世?”
“只知是上海龚大人的大少爷。”
“那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你知不知龚大人是金坛段家的乘龙快婿?”
“原来璱人公是段老先生的外孙,那就怪不得能听我的微薄乡音了。”燕红举杯说,“请饮第一杯。”
“好个请饮第一杯。”顾千里笑,“看来定庵今天是不醉无归了。”
“那不正好灭烛留髡吗?”有个陪客接。
勾栏人家当然容许开开这玩笑,但初次见面,而燕红的份又与众不同,这“灭烛留髡”四字便显得有些轻薄,因此没有人搭腔。
龚定庵仍旧接续他自己的话题。“蒲州我到过,舜都蒲坂,就是蒲州,古迹无其数。”他问,“你是哪一县?”
“城里。”
“那就是永济县?”
“是。永济附郭。”
“永济的古迹,”顾千里笑,“应该是普救寺吧?”
这也有开玩笑的意味,《会真记》中“隔墙影动,疑是玉人来”的“西厢”,便在普救寺中。燕红说:“我小时候去过,那时还不知张生跟莺莺的故事,等知了,反倒觉得当时不知的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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