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相就是不会吃官司。”
“嗯,嗯!好。”刚毅问,“你识不识字?”
“门丁,自然识字。”
“我也知门丁应该识字,不过,你们这班人的样太多,我不能不问问清楚。你既然识字,拿供单细细看一看,有记错了的地方,要指来。如果不错,而你以后要翻供,我可不饶你!”
这几句话声俱厉,沈彩泉不免害怕,因而看供单也就不敢丝毫疏忽,看了又看,提几地方需要修改,大致都是将肯定的答供,改为活络的语气。而刚毅也就能从他要求更改之,猜到他心里顾忌的是什么。
陈湖是由两名差役扶上堂来的。他是肺病复发,这个病俗称“馋痨病”,在狱中想吃这样,想吃那样,狱卒只要有钱,供应周到,而他却是浅尝辄止。每每向人念诸葛武侯的那两句话:“少事繁,其能久乎?”有人问他:“少是不错,在监狱里怎么会事繁?”他说,他心里的事很多。
生这病的人,气息奄奄,而脑却很清楚,所以刚毅不敢轻视他是个病人,问话之先,亦用过一番心机。
“你懂医?”
“是!”陈湖答说,“先世是儒医。”
“这样说,你是家学。”
“不敢!”
“陈湖,我问你,照你看,葛品莲会不会是因病而死?”
“这不敢说。”陈湖从容答,“我没有见过这个人,也不知他死的时候是怎么个样。”
这个回答在刚毅意料之中,又问:“你跟杨乃武认不认识?”
“认识,很熟的朋友。”
“那么,杨乃武,照你看,为人如何?”
“很能的人。笔来得,人也漂亮。”
“这个人是不是很险?”
“这就难说了!有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
“你跟他,”刚毅以不经意的语气问,“有没有结过怨?”
“朋友熟了,难免有意见不合的时候,不过,争过,吵过,也就算了。”陈湖答说,“我不知杨乃武对我怎么样,在我,我是不记他的怨的。”
“你跟你们县里的县太爷呢?是不是三天两里往来?”
“刘大令一家大小,有病都是我看。当然,不过伤风咳嗽这些小病,如说要请医生,未免过于郑重其事,所以总是打发一个人来,请我去看一看。”
“这样说,你跟刘大令是通家之好?”
陈湖想一想答:“也可以这样说。”
“每一趟去,是不是都跟刘大令见面?”
“不一定。不过见的次数也不少。”
“谈些什么呢?”
“无非时局之类。”陈湖答说,“有时也谈谈民生疾苦。”
“那不就是谈公事了吗?”
“这要怎么看?如说我预地方公事,我不敢,刘大令也不会听我的。不过县官勤求民隐,像我们忝为衣冠中人,当然要为地方上说几句公话。”
“此外呢?你有没有诉讼之类的事,托过刘大令?”
“有的。”陈湖答得很快,“不多!大致都是受了冤枉的。知刘大令还看得起我,特为来托。
论起来非亲即故,不可却,只好替他们跑跑。”
这一路来的供词,无懈可击。在刚毅亦无非只要了解他跟刘锡彤的关系,同时拿他的话跟沈彩泉的供词相互印证,发觉他自己并不讳言跟刘锡彤的甚密,反倒是沈彩泉似乎有意要把他们说成泛泛之。
其故安在?值得玩味。
不过,此时却无暇去细想,翻一翻案卷继续问:
“葛家第一次状,报请相验,你正在刘大令那里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刘大令有没有跟你谈到这件案?”
“谈到的。”陈湖答说,“刘大令问我——”
“慢!”刚毅突然打断他的话问,“刘大令是不是常常跟你谈他接到的状?”
这突如其来的一问,是陈湖所不曾意料到的。一直很畅顺的问答,第一次现了顿挫。陈湖把他这句问话的用意想明白了,方始答说:“很难得。”
“那么,何以这件案问你呢?”
“这要问刘大令。”陈湖答说,“偶然之事未可究。”
“好!题外之话,不必究。”刚毅很沉地说了这一句,回本题,“当时刘大老爷怎么问你?”
“刘大令说:一个豆腐店的帮伙,总不见得会有人谋他的财,怎么会生死不明?必是仇杀!我说,这姓葛的我认识,为人懦弱,从不敢跟人结怨的。刘大令就问我,那么是何原因呢?这时候,唉,”陈湖自怨自艾地叹了气,“我不该多了句嘴,说,姓葛的死因,我不知。会不会是他妻替他惹的祸?刘大令问我:是怎么回事?我把葛毕氏平素的行为,略略说了些。”
这问到要地方,刚毅自不容他闪避,钉着问:“你说葛毕氏如何?”
“葛毕氏艳名四播,人人皆知,并非我造她的谣言。”
“我不问你是否造谣,只问你当时是怎么跟刘大令说的?”
“我说了些葛毕氏的艳史。”
“何谓艳史?”
坐堂室的官儿,何能连“艳史”二字都不懂?无非是他细说,陈湖大窘迫,结结地答:
“是,是葛毕氏不安于室的传闻。”
刚毅却真是丝毫不肯放松,立即又问:“如何不安于室?”
“说她有外遇。”
“外遇是谁呢?”
“都,都,”陈湖被得不能不松,“都说是杨乃武!”
话一,不知是自己到事态严重,还是问太凶,受了刺激,陈湖突然咳嗽不止,接着吐一血来。见此光景,不便再问,赶将陈湖送回监狱。刚毅又请了典狱的提牢厅主事来,郑重嘱托,说陈湖是个关系极重的人犯,务必为他延请名医诊治,特加照护。
到了第二天,翁曾桂与林拱枢到,跟刚毅见面,问起前一天的审问经过,也看了沈彩泉与陈湖的供词,都觉得其中的漏很多,而且也同意刚毅的看法,陈湖是本案很重要的一个关键人,全案的真相,说不定从他上追索,便可大白。
“陈湖的供词虽不完全,不过,大致已可以想象得到,刘大令本来不知与杨乃武有关,而是陈湖首先提来的。陈、刘二人都跟杨乃武不睦,为了修怨,把这件案架在他上。”林拱枢说,“照这样看,恐怕非请刘大令到案有所说明不可了!”
“也可能是心有成见,以杨乃武平日的声名,必定是主谋。有所蔽,就不知自己一直是往错的路上走,说起来,也是其可悯。”
对于翁曾桂的恕词,刚毅并不同意,“不然!”他说,“沈彩泉一切以主人的意旨为意旨。如果不是为了报复或者索贿,仅仅是有成见,沈彩泉会提醒主人。此人脑很清楚,而且也能左右刘大令。我想,在他上好好追追,等一切都明白了,再找刘大令来对质,大概以一讯而服。”
“对质?”翁曾桂说,“恐怕不行吧!”
“为何不行?”
“份不侔。”翁曾桂说,“两造对质,不是原被告,就都是被告,刘大令恐怕会有话说。”
“如果他不肯就范,”刚毅说,“那就只有一个办法,请堂官奏,拿他革职归案。”
“这是认定他有罪,须有站得住的证据。”
“当然有——”
“良,”林拱枢怕他跟翁曾桂发生争执,赶拦在前面,“我赞成你的办法,先尽量在沈彩泉、陈湖上追,将案彻底明白,刘某渎职的证据,自然会现。只要有了足够的证据,怎么办都可以。此刻也似乎先不必研究奏这一节。以为如何?”
“好!就照此宗旨去,先把刘某搁在一边再说。”刚毅接着吩咐值堂的差役,“请提牢厅的老爷来。”
提牢厅的主事一共两名,一满一汉,听得浙江司有公事,不敢怠慢,双双应邀而至。原来六分曹办事,编制不同,吏、礼、兵、工四,皆以职掌分司;唯有与刑,以地域区分,大致一省一司,除掌本省的钱漕或刑名以外,各司皆有所谓“带事项”。广东司,刑贵州司,带员到分司,及平时派差使等事,号称为“首领司”,最为神气。
“首领司”之外有“大司”。大司之为大,不一定是由于大省的缘故,“带”之事繁重,亦为大司。在,山东司盐课,云南司漕粮,广西司钱法,贵州司关税,利薮所在,称“四大司”。
这是洪杨以前的话。
咸丰年间,东南糜烂,漕运停废;鼓铸制钱则历来都靠云南运铜到京,此时亦因烽火遍地,关河阻梗无法供应;至于关税收,倒是比军兴以前增加了几十倍,但来自海新设的“洋关”,归恭亲王所掌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经,无法过问。因此,滇、桂、黔之司都降为小司。比较之,陕西司兼辖甘肃及新疆,理宗室与京官文武俸禄,京中各衙门经费,以及各路茶引;福建司兼不扰、完整无缺的顺天府与直隶省的钱粮,算是任重事繁,油较足,与山东司并称为“三大司”。同治三年,洪杨既平,南漕北通,云南司然复起,于是“四大司”之名复见。提到“山陕云福”,都不免另相看。
在刑,各司职掌不比的变迁那么大。浙江司一直是大司,因为它的带事项中,正有“本”
——刑官吏犯罪,归浙江司审问,尤其是“监毙人犯”需经浙江司审汇报,等于是提牢厅的上司。
“不怕官,只怕”,所以提牢厅的主事,对于浙江司的司官,是不能不买账的。而况,虽同为司官,品级上有差别,翁曾桂、林拱枢是郎中,正五品;刚毅是员外郎,从五品;主事是正六品,而提牢厅主事又一向由额外人员中补授,地位更低一等,所以见了刚毅,格外谦恭。
“杨乃武一案,在押的余杭县陈湖,病怎么样?”
“不太好。”提牢厅主事之一的郭清说,“良翁吩咐,请名医,用好药,无不照办。无奈这个陈湖是本源病,一时难望有起。”
“那不急人吗?”刚毅皱着眉说,“关键都在他上,如果他不能过堂,案就要停来,误了钦限,麻烦很多。”
“是的,”郭清闭着嘴,思索了一会儿,方又开,“良翁预备哪一天提堂?”
“随时要提!”刚毅答说,“不过提上堂来,他没有神答供,也是枉然。”
“这是不言可知的事。良翁且先不必提这一层,只说要过几堂?”
“至少还要过两堂。一堂细问,一堂对质。”
“那是很耗神的事!”
略略相谈,郭清便已完全了解刚毅的意思,希望陈湖能够早日提审,不但提审,还希望陈湖有足够的神,能够答供。这件事不容易办到,但如办到了,论公,公事很漂亮;论私,放了在那里,以后遇事关照,得益匪浅,所以他决定要大大地一番力。
“请问良翁,三天之后提审,如何?”
这话使得刚毅惊奇,“三天行吗?”他说,“我总以为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提堂。”
“良翁的吩咐,不敢不尽心尽力。希望三天之后,能够提堂,真的不行,我再来通知良翁改期。”郭清说,“万一效劳不周,要请良翁多多包涵。”
“好说,好说!承之至。”
辞浙江司,郭清随即换上便衣,到太医院去访他的一个好朋友。此人姓刀,是个吏目,在太医院已经三十年了,耳濡目染,亦明医,肚里装了许多诊治疑难杂症的故事。而且他跟御医尽皆熟识,可以请教。郭清所以敢在刚毅面前,大包大揽,一应承,就因为有这个朋友可恃之故。
找着了刀吏目,邀到“大酒缸”去叙。两杯莲白肚,郭清明来意,又说:“老大哥,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帮兄弟一个忙!我已经答应人家了,三天以后提堂,你可别让我丢脸。”
“那还用说,怎么样也得给你想法。”刀吏目问,“病人是怎么个样儿,能不能起床?”
“勉可以。”郭清将陈湖的病况,细细讲了一遍。
“病是很重了!不过,这本源病,时好时坏,也没有准儿。”刀吏目喝着酒沉了好一会儿说,“法是有,不过有缺德。”
“怎么样呢?”
“拿他的神吊一吊。”刀吏目说,“像这病,本该静养,培元固本,真所谓‘病去如丝’,三年五载,才有功效可见。如今拿他的神吊起来,一过了那个劲儿,更加坏!这好有一比,就仿佛这壶里,还有小半壶酒,慢慢儿喝,也能消磨老半天;一喝了,就得撒手走路了!”
“那不他!”郭清说,“他这个病,在监狱里反正是好不了啦!”
“既然这么说,我替你去找药。”
“找什么药?”
“这会儿还说不上来,我得去问人。”刀吏目说,“想当年,咸丰爷在河的时候,也是痨病,每天那么多公事,到晚来还要找妃陪着睡,三天两还要听个戏什么的,那得多少力来应付?不照样也拖了年把才驾崩?”
“那,是用什么东西来吊神呢?”郭清说,“听说咸丰爷常喝鹿血。”
“不错!不过,那是其中的一样,还有许多药。”刀吏目笑,“说实话,那个方我不大清楚,就有那个方,也不能告诉你。”
“是,是!”郭清明白,御医就凭几张“大秘方”混世,当然不肯轻易传授于人。
“我只能告诉你,”刀吏目又说,“方里有几味很贵重,而且很难找的药。”
为何“只告诉”这两句话呢?郭清立即想到,是,买卖是买卖。俗语得好,靠山吃山,靠吃,在太医院当差的,平时就仗着替宝贵人家泡药酒、熬膏滋药,找些外快。如今给陈湖服的这服药,不但贵重,而且难找,当然不比午时茶、万应锭这类,可以白送。
不仅不能白送,看样,还不是三五两银的事。这笔钱从何而?不能跟犯人要,更不能跟刚毅算,于私,却又难舍。至于向公家报销,且不说从来没有这个规矩,公家也未见得有地方可以账——六号称“富贵威武贫贱”:吏贵、富、刑威、兵武、礼贫、工贱,刑占个“威”字,其实与礼一样是个穷衙门,能几十两银替犯人买一服药服?
这样沉着,不免有为难的神。刀吏目知他心里所想的是什么,想替他开条路,便即问:“那刚良在里是红人?”
“刚红起来。”郭清答说,“听说快要派秋审了。”
刀吏目也知,派充刑秋审的总办、会办的差使,都是司员里的尖儿、脑儿,手生死大权,笔尖儿的关系极大。既是这样一个人就好办了。
“好吧!我放个给他,送他一服药!”
这倒提醒了郭清,略想一想答说:“老刀,我知你很够朋友,不过你要跟人去讨方、讨药,人家不认识我们这面,凭什么放?如果你赔了神还要贴钱,显得我这个朋友太不够味了!我看这样,你们太医院能够救人,我们刑也能救人。你去找件案,我帮你从中说合,说成了,好全归你。最好是浙江司该的,更为省事。”
刀吏目一听大喜,“好亦不能全归我。”他说,“不过,要找浙江司该的案,可不大容易。”
“怎么不大容易?你以为浙江司只浙江的事?不止,不止!浙江司是大司,的事多。”郭清停了一说,“我只说两件事,第一,本的书办,归浙江司;第二,南城御史问案,归浙江司。”
“原来南城的都老爷问案,归浙江司!”刀吏目失声说,“可这巧了!正有件案在南城御史手里。”
原来京师地面上的刑讼之事,与各州县完全不同。各州县是知州、知县兼理刑名,而京师由巡城御史“平其狱讼,诘其慝,弭其盗窃”。京师地面,五城十坊,巡城御史分东、西、南、北、中五位。例定“杖罪以,自行完结;徒罪以上,送拟”,这“拟”之权就在浙江司。
“老刀,你说我听听。”郭清问,“不是人命盗窃案吧?”
“不是!不是!是家务。不过,”刀吏目笑笑,“是桩案,谈起来很有趣。”
“那,”郭清提起酒壶扬一扬,大嗓喊:“伙计,再来两壶!”
“有两家结亲,男家姓张,女家姓朱。新郎官很弱,朱家的小很不愿意,可是没有法,因为……”
因为朱家受过张家恩惠,结这一门亲,朱家原有报德的意思,何可反悔?所以尽朱小日夕以泪洗面,而父亲的责以大义,母亲的苦苦相劝,始终不肯向男家提退婚的要求。
及至迎娶日近,而新郎官病倒在床,女家要求展期,而男家不允,认为轿门,可以“冲喜”,同时对于朱小嫌新郎弱之事,亦微有所闻,所以掩饰了新郎的病势,对外扬言,不是怎么了不起的病,到了佳期,自能痊愈。哪知事与愿违,佳期越近,病势越重,竟至不能起床成礼。
“张家的粮生意,很大的买卖,独生娶亲,又是冲喜,当然铺张扬厉,大散帖,光是通州,就把‘仓’都请到了,喝喜酒还有从关外赶来的。如说新郎不能起床行礼,喜事办不成,这笑话可大了。
因此,张掌柜想了一计,拿新郎官的妹,扮作新郎,代兄成婚,送房。到了半夜里,了大笑话了!”
讲到这里,刀吏目慢条斯理端杯在手,不往说。郭清正听得味,便即他:“老刀,老刀!了什么大笑话?你快说啊!别卖关。”
“不是我卖关。我得想想,怎么说,才能让你听得明白。”刀吏目想了想说,“这样,从房说起吧。”
到得夜静更,张小有犯嘀咕,因为代兄成礼,瞒着女家。而在房中,照例得新郎先开,若一开是女人的声音,岂不吓坏了新嫂?只有到得床上,在枕边私语,说明不得已的苦衷,求取新嫂的谅解。于是只好默不作声,希望新娘先上床。
“世间哪有个新娘不等新郎官三四请,就自己卸了妆,宽衣上床的理?张家小这不是痴心妄想?嗨!”刀吏目重重地拍了一大,“天底就有那怪事。新娘居然就匆匆卸面,脱凤冠霞帔,脸都不洗,一钻到被窝里去了!”
“这不很好吗?”
“是啊!”刀吏目说,“张小瞧在里,虽有些纳闷,不过到底是解消了一大难题,所以也就一言不发,解衣上床,一睡去。听得新娘的鼻息很重,心里还在想,新娘的呼,怎么像个爷们儿,倒要仔细看看,不要得又又蠢吧?等把脑袋从枕上抬起来,那么一瞧,可就差喊声来了!”
“怎么回事?”
“你她瞧见的是什么?”刀吏目仰起脖,摸着说,“是个结!”
“怎么?”郭清一双瞪得很大,“是个男的?”
张小自是大惊失,但心惊而不。想到好些贺客还在作夜之饮,就是房外面,也有些至亲在窥探动静,如果一喊将起来,不仅是个绝大的笑话,也是件绝大的丑闻。所以只低声厉喝:“你是谁?怎么假扮我新嫂?”
“我是没奈何。我是我——”
“你是谁?”张小打断话问。
“自然是你的新嫂。”
听得这一句,张小放了一半心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她问,“为什么替你嫁?”
“我叫金哥。我是男人,怎么能代我嫁?”
想想不错,只有妹代嫁,弟弟何能代替?张小自己也觉得好笑了。
“那么,是怎么回事呢?”张小虎起脸说,“你可不许说一句假话,不然,拿你送到衙门里一顿板打得你死去活来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说假话?我原是不肯的。”金哥委委屈屈地说,“你家轿到门了,我不肯嫁到你家来。她把她自己锁在房里,手里拿一把雪亮的剪刀,跟我娘说,谁要把门打开了闯去,她就一剪刀把自己扎死。我爹急得要上吊。也不知谁了个馊主意,说金哥跟他模样儿差不多,把辫梳成发髻,上面,也混充得过去。”
趁金哥停来息的空隙,张小钉着问:“你就昏天黑地混充来了?”
“哪里!我不肯。我娘好说歹说,就差跟我跪了。你说,到底是父母,有难能不救吗?”金哥突然问,“你又怎么变了女的呢?”
“你别!”张小不讲理地说,“我只问你,莫非你就能一辈混充你?”
“当然不是。”金哥答说,“我娘跟我说,等上了床,别等事拆穿,先跟我夫赔不是。只为场面绷在那儿,不能不想个救急的法先搪一搪。我父母再劝我,好歹要让她张家的儿媳妇的。”
“那么,你怎么等事拆穿了才说?前言不搭后语,可知是撒谎!”
“我没有!我没有撒谎。”金哥答说,“这话我说不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问你自己啊!你又不是我夫。”
“噢,原来你早就看来了!”张小问,“你是打哪儿看来的?”
“好些地方是漏。你看,”金哥伸手去摸她的耳垂,“你穿着针,有爷儿们打算耳环的吗?”
“咄!”张小变,“你可别存着混账心思,动手动脚的!”
“噢,对不起,对不起!!”金哥满脸惶恐,“我不是故意的。,你别生气!”
“谁是你?你在家寻死觅活呢!”张小停了来,觉得她跟她家遭遇了极大的麻烦。
看到金哥涨得满脸通红,那像孩错了事为大人责备似的惶恐神态,使得张小大为不忍,脸上不由得就浮起了一脸的怜歉疚。
可是声音却仍旧是装作生气的样,“说啊!”她促着。
“我看到耳朵上有针,再看的——”金哥把话咽住了。
“又是什么病?话说半句!”
“看穿鞋走路的样,跟别人不同,猜想是一双小脚。总而言之,都显得是女扮男装。”
“瞎说!”张小不服气,“你是说我装得不像?别人看不来,就你看得来?莫非那么多客人的力,都不如你?”
“那是因为,”金哥吃力地答说,“因为别人没有我跟那么亲近。”
“谁跟你亲近?”张小又犯小心了,将往外挪一挪,拉远了跟金哥的距离,“你说去。”
“我看这样,心里就在想,是走到一条儿上来了——”
“你说什么?”张小重新靠近,因为距离拉远听不清楚,却又不便让他提声音,只好自己凑上前去。
“我是说,咱们俩走到一条儿上来了!我是替我扮新娘;你是替我夫扮新郎官。家里教我的话,是要跟夫说的;如今换了,我就不知该怎么说了!”
“那要什么!你就当我是真的新郎官,有话原样儿照说就是。”
“好!我就原样儿照说。”金哥想了一说,“夫,我叫金哥,我是我的弟弟。只为我心思拧了,不肯上轿,事由儿在那里,没法,只好让我扮一回新娘来跟你冲喜。夫,你千万别生气,我不肯上轿,倒不是为别的,为的是夫的该当保养。可见得我心里,把夫你看得多么重!
如今没有别的,只请夫谅我的苦心,忍耐一时,多多保重。”
“你这叫什么话呀!我听不懂。为什么新郎官的该当保养,新娘就不能上轿嫁过来?”
这理,守礼谨严的想不明白,在金哥也是一知半解,老实答说:“我也不大懂,就像一样,拿这话问我娘,我娘说:‘你别多问,你只要照这么说,你夫心里自然明白。’”
张小愈觉玄虚,但已相信金哥不是假话,不妨暂且丢开,静静想了一,提最主要的一个疑问:“你替你装新娘,能装一辈吗?”
“那怎么行?就行,我也不!”金哥答说,“我爹娘还在劝我,无论如何要劝她回心转意。然后到了回门那一天,再把真的新娘掉回来。”
“法倒不错。可有一层,三朝才回门,明天见礼怎么办?”
“这就得改一改了。我娘说,回门,甚至‘住对月’以后再见礼,也作兴的。”
“回门”是天通行的风俗,京中谓之“姑爷认门”,不限于三朝,过个四天或者六天,都可以;但“庙见”可在回门以后,与亲族幼见礼,则必得在三朝以,不然,男家岂非又得办第二次喜筵请至亲?
至于照京中特有的习俗,嫁后一月归宁,在娘家“住对月”,纵非真个住满一个月,至少亦得十来天,那时再跟亲族正式见礼,更是理所不许的事。
难题来了!其实难题又何止明日见礼一事?张小觉得事态严重,顿如芒刺在背,非起不可。
“,!”金哥有些着慌了,拉着她的衣领问,“你要什么?”
“我得去告诉我娘!”张小说,“你放手!”
金哥也坐了起来。红罗帐里,有梳妆台那对烨烨烛的光透来,张小见他梳宝髻,涂脂抹粉,上穿一件粉红绸的小棉袄;而双手着膝盖,两肘外撑,那大金刀的样,却完全是爷儿们的坐相,觉得稽,忍不住“扑哧”一声,笑了来。
“你笑什么?我哪里不对?”
“全不对,哪一样都不对,若要见礼,脚。”张小说,“你先沉住气,睡在床上别动,我去告诉了我娘再说。”
金哥一气,心事如麻。“,”他心虚地说,“二大爷脾气大,不会叫人揍我一顿吧?”
张小“扑哧”一声又笑了!“哪里会有这事?”她说,“从来也没听说过,哪家老爷把个当天刚门的‘儿媳妇’就揍一顿的!”
金哥中的“二大爷”就是张掌柜。听女儿说完经过,虽不至于将新娶来的“儿媳妇”揍一顿,可是气却生得不小。
“这姓李的老小,可真混账啊!个‘带把儿’的小,混充闺女——”
“别嚷嚷!”张太太赶拦住,“什么‘带把儿’不‘带把儿’的,多难听!”
“多难听!哼,你倒不说多难看!这荒乎其唐的大笑话,我的脸,给丢完了。”张掌柜突然想起,“二妞,你,你让那小给……”他结结地,不知说些什么。
二妞——张小却明白了,将脸一沉,“爹!”她很不兴地,“你在说什么呀!”
张太太也明白了,“你别胡猜!那是决不会有的事。”她说,“金哥是老实的孩。”
“人家可是规规矩矩的人!”二妞接又补了一句。
“那好!不过,”张掌柜皱着眉沉思,脸上的懊恼之,越来越,最后顿一顿脚说,“嗐!反正这件事儿没法儿了啦!除了打官司,没有别的。”
“吗打官司呀?”张太太也着急了,“慢慢儿想法。”
“慢慢儿想法?天都快亮了。”
“爹!”二妞忍不住说,“你别老吵架行不行?”
二妞得很,而且极其能,张掌柜最服她,所以压一压怒气答说:“好吧!你们想法。”
“第一,见礼是只好压一压了——”
“那怎么行?”张掌柜又吼了起来。
“爹!”二妞有生气了,“你到底容不容人说话?”
“我怎么不容?你想,哪里都是三朝见礼,唯独我家娶儿媳妇例外,且不说传笑话,也不吉利。”
“这些话都不去说它了。爹的意思是新娘是假冒的,走不去,不能见礼都是人家的错。可是,爹,你倒再想一想,见礼是‘双拜’,哥哥不能起床,莫非我再冒充新郎官,替哥哥去见礼?”
“是啊!”张太太帮腔,“也不能全怪人家。”
“依我说,这策倒是救了我家一场困窘。”二妞接着说,“如说新郎官一时没法儿‘双拜’,不能起床,将这一节盖过去。至于留到将来见礼,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;等哥哥好了,新嫂过来了,再大大地请一次客,不就结了吗?”
张掌柜的气平了些,“不过,”他说,“女家这样搪,其实在可恶。而且,新娘不肯到我家来,莫非是看得他女婿就——”他将“不会好了”这半句话,咽了回去,因为不吉利。
“爹,这可别冤枉人家,新嫂不肯上轿,为的是哥哥的该当保养。”
“这话从何说起?”
“是金哥说的。我问他,这话什么意思?他说,他也不明白,又说——”
“好了,好了,别说了!你不懂,我跟你爹懂。”张太太将丈夫拉到一边,悄悄说:“看起来,朱家的女儿,脾气虽刚一儿,倒是很懂事,很有决断。大宝这个,决不能跟新娘同房,不见为净,这样也好!”
“这样也好?”张掌柜大不以为然,“你让新娘就一直住娘家,直到大宝好了为止?”
“也不是这么说。新娘自然是想拧了,不过,我觉得意思是好的。”
母女俩都同对方,使得张掌柜无话可说,前前后后想了好一会儿说:“慢!现在新房里藏着一个假新娘,偏偏新郎官又是假的,曾经在一张床上睡过。这个名声传去,我还人不人?”
张太太也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麻烦,思量无计,只有把二妞再找来商议。
这牵涉到二妞本,心思就有了。回想到与金哥面对面,连呼都能听见的形,不自觉地脸上飞起一片红霞。而想到外间得知其事,沸沸扬扬说些不负责任的言,顿时心又往一沉,异常着急,自觉无脸见人了。
“怎么啦?二妞!”
二妞越想越窝,突然间顿一顿足,说得一声:“坑死我了!”随即放声大哭。
“别哭,别哭!”张太太去捂她的嘴,二妞也知哭声惊动了留宿的宾客,诸多不便,自忍住了。
“你!”张掌柜面凝重地看着妻,向二妞努一努嘴。
张太太会意,将女儿拉到一边,悄悄说:“二妞,你别急!细细告诉娘听。金哥欺侮你了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
“碰了你哪里没有?”
“什么哪里?”二妞睁大问。
“傻丫!”张太太又好气又好笑,“还有哪里?”说着,在她前了一把。
二妞脸一红,“没有,没有!”她说,“他不敢!”
“你怎么知他不敢?莫非,莫非有那个意思?”
二妞不答她母亲的后半句话,只说:“他说,他是瞧见我耳朵上的针,才看我来的。一面说,一面来摸我耳朵,让我给喝住了。”
“他呢?他是不在乎的样,还是有害怕?”
“当然害怕,赶缩回了手,涨得满脸通红,跟我说‘对不起’。”
“本来嘛,我说金哥是很老实的孩不是。”张太太轻松地说了,“好了,没事!”
“怎么说没事!名声传去多难听!”
“不会的。”张太太说,“就有什么,也是以后的事。前,可得赶想个法才好。”二妞还是觉得心有不甘,但母亲所说的,也是实话,事有缓急,只能就要的先办。想一想说:“我看除了‘新娘’装病以外,没有别的法。倘或新嫂已经回心转意,能悄悄儿接了来,把人换回去,那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。娘,何不把朱家的人,叫来问一问。”
伺候房,照例是新娘带来的丫,称为“伴房”,也有新娘的母或者嬷嬷跟了来的。朱家就是如此,伴房的嬷嬷姓吴,看麻烦不小,正在屏营待命,所以一唤即至。
“吴嬷嬷!”张掌柜沉着脸说,“你们朱家来这一手可真绝啊!”
吴妈是在家里商量好了来的,不张家说什么,只要事一叫穿,就先赔罪,因而一面趴来磕,一面说:“亲家老爷,亲家太太,千不是,万不是,是我家的不是。”
“这不是说一句就可以了的事。”张掌柜问,“三天见礼,我办这么一场喜事,到临了连个新娘都不知在哪儿!成话吗?”
“亲家老爷别生气,这也是事由儿的。好歹请亲家老爷、亲家太太包涵。朱家的小,是张家的少,这件事是决不会变的。”
“算了,算了!这样的少,我张家攀不起!”
“爹,别说气话嘛!”二妞拦住她父亲,推一推她母亲,“娘,你跟吴嬷嬷说!”
张太太比较平和,也能谅儿媳妇的心,所以问的话不带丝毫火气,只说这样李代桃僵,不是办法,得赶想法挽回。可是,得到的答复,不着边际。女家的人除了一再替主人赔罪以外,并不能作何确实的保证。看起来,涉若非两亲家当面去办,便得找媒人说话了。
“我自己去!”张掌柜说,“好就好!不好咱们打官司。”
亲家变成冤家,对簿公堂,官司当然可以打赢。可是就打赢了,也必是两败俱伤,所以张太太母女极力拦阻;而张掌柜意不可回,非找亲家理论不可。
“这样,”二妞迫不得已,想一个变通的办法,“不如请娘去看看朱家姻伯母,顺便也问新嫂,到底是怎么个主意?”
“不行!”张掌柜说,“你娘不会说话。”
“那就请一位能说会的,陪着去。”
“对了!”张太太跟丈夫说,“二妞的话不错。你去不如我去,可以当面问一问新娘。再请二婶陪着,她的才好。”
张二婶很能,有她陪着去,张掌柜觉得比较放心,意思便有些活动了。
“爹,就这么办吧!时候不早了,早办早好。”
“好吧!就请二婶来。”
张掌柜兄弟三人,住得都不远。张二婶从睡梦中被唤醒,不知大房里了什么事,拉着丈夫,匆匆而来。听知经过,一时也都愣住了,觉得事十分扎手。
“如今只好委曲求全。想劳弟妹的驾,陪着去一趟。弟妹,你的才好,涉请你办。”张掌柜也指着他妻说,“她不过是去摆摆样的。”
张二婶看一看丈夫答说:“大哥,这件事责任很重,涉怕办不来。咱们先得想好了,要人家怎么样,人家不肯又怎么样?”
“一句话,赶把新娘抬来。如果抬不来,”张掌柜想了一,突然微狞笑,“我也不跟他们打官司,反正有个假新娘押在这里。请你问他,他还要儿不要?如果不要,我就把他阉了!”
真是语惊四座,听得最后一句“我把他阉了”,无不吓得一哆嗦。唯独二妞例外,悄悄向她母亲问:
“娘,怎么叫把他阉了?”
“你不懂,少问!”张太太努一努嘴,示意她回避。
二妞知了,这不是一句好话,赶低着往后房走。只是人影回避,双耳却仍用,前屋的声音,清晰可闻。
“大哥也别说气话。”张老二劝,“平心而论,老朱不是不讲理的人,又受过大哥的好,事闹到这个地步,他心里一定也很着急。咱们不能得太厉害,不然会事。”
“是的。大哥,我在想,还是要好好儿谈。”张二婶说,“主要的是要劝得新娘回心转意。你先别着急,我陪着大嫂去一趟再说。”
张二婶本觉得办这涉不同于说媒,不妨从计议,一步一步拉拢。此行有着兴师问罪的意味,而且等着新娘见礼,所以或是或否,必得即时有个结果。因而希望了解,朱家小如不肯过门,应该如何?
或者虽未决裂,而饰词拖延,又当如何?自己心里先有个底,退之际,才能拿得住分寸。如今见张掌柜态度激烈,不敢多问;而私底的打算,是想直接跟朱家小打,能劝得她回心转意。
这番意思,张太太完全同意,张掌柜的态度也缓和了。到底也是大买卖的人,只要一冷静来,就会有办法拿来,他认为事应该有步骤,亲家亲自上门,显得缺乏缓冲的余地,此刻不妨只请张二婶一个人去。如果涉欠顺利,再请媒人面理论;倘或媒人去了亦无结果,最后一步便是拉媒人来证人,跟女家打官司。
说停当了,张二婶正待动,二妞忽然开,“娘!”她的神很尴尬,“那个荒唐笑话,可不能传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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