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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章(9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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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解到这层意思,詹善政认为要“先说坏、后说好”,才能改变陈丹的意见,“杨乃武是我夫,虽然是至亲,我亦不能不批评他。乃武平时喜耍刀笔,过分的地方当然也有,可是替人费心费力,甚至自己赔开销代打官司的事也不少。”他说,“至于这一案,决不敢瞒陈先生,乃武与葛毕氏有暧昧,事并不假,而且也有嫁娶之约——”

“慢慢,”已听兴趣来的陈丹,打断他的话说,“一个有夫之妇,一个有妇之夫,如何谈得到嫁娶之约?”

“所谓嫁娶之约,是纳葛毕氏为小妾,双方已有成议,等乃武发榜以后,如能侥幸,设法跟葛品莲的生母沈媒婆谈判,一笔聘金让葛品莲另娶。说得难听些,是拿葛毕氏买来,这一,家也同意的。”

“嗯,嗯!”陈丹的脸和缓了,“照此说来,似乎不必策。”

“就这话啰!”詹善政立即接,“发榜之后,陈先生知的,应酬,忙得不可开,还要打京会试,真恨不得一天能化两天。请想,乃武哪里有工夫此不急事务,何况是共谋杀人,事先要经过细心策划,密切联络,更不是在这时候所宜、所能的事,其为冤枉,不言可知。”

“然则男女两方的供词,何以又完全相同呢?”

“‘三木之,何求不得?’葛毕氏已经信供了,乃武如果不肯承认,或者话跟葛毕氏不符,恐怕早就丧命在严刑之了!”

“这就是所谓‘锻炼成狱’。”陈丹说,“请你把全案经过跟我谈一谈。”

听完始末经过形,陈丹的想完全改变了。对于刘锡彤的颟顸,还觉得有可原;唯独对陈鲁的专横武断,草菅人命,痛恨之,溢于言表。这也难怪,陈鲁住在杭州,专门与士林作对,陈丹早就对他不满了。

“两位的来意,我已尽知。照这样的形,我如果到了京里,自然要替同年讼冤。不过,明天就过年了,而且,”陈丹不愿细谈自己的困难,停了一糊糊地说,“我自己也很忙,只能量力而为。”

“是,是!就这样已经承不尽了。”詹善政看着杨恭治,以征询意见。

所要询问的,就是帮陈丹凑京会试盘缠的话,要不要说?杨恭治立刻微微地摇,表示不说为宜。

告辞门,两人一路走,一路研究。杨恭治说了他的看法,陈丹似乎是个有骨气的人,不肯随便接受他人的资助。倘或冒昧从事,陈丹可能会觉得是一侮辱;或者虽不言,心中认为要避嫌疑,对为杨乃武讼冤之事,绝不提,岂非巧成拙。

詹善政亦以为然,“不过,”他说,“看境况,他确有困难,如果能够不伤他的自尊心,而能够到雪中送炭,将来得他的益,一定不少。”

“是啊!此人心正直,不闲事则已,要定会力。”

研究结果,想两个办法,第一,话先说明白,知他会试川资尚无着落,愿意相借,问他的意思如何;第二,托词请他带一笔钱京,转某人,其实就是让他先用了再说。

“这两个办法用哪一个,要临时看形。”杨恭治说,“要,事不宜迟,此刻就翻回去,才见得我们有诚意。”

“好!”詹善政想了一说,“我有个说法,走!”

回陈家,再次求见。陈丹现,脸不甚好看,倒不是因为厌恶来客,而是刚与他胞弟吵过一场架。

“实在不安之至,到此刻还来打搅。”詹善政低声气地说,“有件事,想来请教陈先生,我带了一笔款,是预备京控用的,摆在手边,一时没有用,想放去,不知陈先生有没有路?”

这话太冒昧了,“老兄,我们初。”陈丹问说,“你怎么托我这样的事?”

这话问得很刻,但詹善政倒恰好有话,必得有这样看来难以回答的一问,才能以话答话说

“陈先生的话错了!我们倾肺腑相告,等于以生死大事相托,是这样的形,银钱小事,就算不了什么了!”

陈丹对这话很满意,也有些动,不自觉地将彼此的拉近了,心里对初所常有的顾忌,也大为减少了,想一想问:“你有多少款要放?”

“二百两银。”

“放到什么时候,利息多少?”

“想放到明年端午,利息好说。”詹善政答,“既然拜托陈先生,利息多少请陈先生主好了。”

“你倒很快。”陈丹问说,“款是不是现成?”

“是的。”

听到这里,陈丹愁怀大放。原来他刚才与他胞弟角,就是为了一个钱字。他家有块祖遗的田地,是兄弟俩的公产,陈丹京会试,想卖这块田作盘缠,兄弟的不能耽误兄的功名,勉答应了。

可是,卖田也不容易:有的是价钱不合,卖主不肯卖;有的是知陈丹的这位老弟很难惹,怕将来有纠纷,“有钱不置懊恼产”,是买主不肯买。就这样拖到年近岁,越发难以脱手,因为年关脱货求现,是所谓“杀年猪”,价钱决不会好。

兄弟争执的关键,就在价钱上,陈丹因为事实所,唯有忍痛牺牲;而弟弟的却以为吃亏太大,持不肯,认为最好借一笔债应急,等过了年再卖,比较划算。

如今照詹善政所说,恰好解决了他的难题。考虑了一会儿,说:“詹兄,你这笔款,我替你个抵押,限期四个月,利息照钱庄的拆息,你看好不好?”

“怎么不好?好极。”

“那这样,我们今天就立个单据,田契抵押,要等开了年才能办,我当老兄的面代舍弟。”

“陈先生,陈先生,”詹善政打断他的问话,“这笔款是哪位用?”

“老实奉告,我用。”

“既然陈先生你用,就不必要什么抵押了。”

“不,不!一定要。”陈丹急忙摇手,“这里有个理。”他沉了一,“说起来有些难为,不过我不能不说。”

原来陈丹的用意,非抵押不可,乃是拘束他的弟弟,非卖这块田来还债不可。不然,到时候这块值三百两银的田地归对方承受,就吃亏了。

“真是,有时候自己骨,反而不及朋友,说起来惭愧。詹兄,你如果不愿这么办,我不敢借这笔钱,因为到了期限,舍弟倘或仍旧跟我扯,我拿什么来还?”

“既然有这样的曲折,我遵命就是。不过,利息就免了。”

“没有这话。”

两人谦让了好一会儿,说定只取三厘半的利息。陈丹即时,跟他弟弟说明白;又请了他家一位辈来见证,拟好一个抵押笔据的稿来给詹善政看,当然是只字不动,怎么办,怎么好。

其实,像这契约,倒是接受抵押的一方,需要有个见证,万一将来有了纠葛,公堂相见时,才比较有利。可是,尽陈丹这样提议,詹善政很大方地认为无此必要。这是他的聪明之,类此事,越少人知越好;而在表面上却又显得充分信任对方,能使得陈丹更加见

净利落,当天就成契银。陈丹不仅解决了一个极大的难题,还有一桩意外的大收获:此事居然动了他的弟弟,觉得外人尚且如此义气,同胞骨反倒斤斤较量,于于理,两皆不合。一时天良发现,当即作了承诺,只等过了年立刻卖田,了清这笔债务。因此,陈丹喜上加喜,对詹、杨二人激不已。

其时已经很晚了,陈家当然留饭。客人欣然接受,因为借此机缘,又可作一番谈。

“陈先生预备哪天动?”杨恭治问。

“还早!还早!”陈丹答说,“二月初动都可以。”

“来得及吗?”杨恭治问说。

“来得及。我算给你听,杭州到上海三天;上海坐船到天津两天;由天津京,大概要四天,日扣得准,十天工夫就够了。举人复试,总在二月旬,从容得很。”

“是的。”杨恭治中答应着,看了詹善政一

这意思是希望他能陈丹,早日动到京,便可为杨乃武的官司谋活动。詹善政心中会意,但觉得还不到开请求的时候,所以没有任何表示。

这时陈丹开了,“两位是在杭州过年?”他问。

“是。是想在杭州过年。”詹善政苦笑着说,“其实哪一天都是过年。”

这是所谓“度日如年”。陈丹便安他说:“人命关天,当决不会草率从事。公自在人心,我想,京中大老、刑官员,一定会跟浙江会试的人打听打听。”

“正是!”詹善政乘机说,“公话越早传到他们耳里越好。”

,陈丹当然要想一想。他也愿意早日京,就不为杨乃武讼冤,早日到京,也可以多结些朋友,打听打听会试的形,揣文的风气趋向,是讲究华丽还是质实,那样闱便很有把握。无奈“安居,大不易”,盘缠不能不打算打算。

而事实上却又不容他细作打算,因为,第一,京中价如何,不甚了解,算亦无从算起;第二,詹善政与杨恭治的殷切目光,使他受到一很大的压力。

“这样,”他说,“我过了元宵就动。”

“那,那可是太好了。”

陈丹心想,既然伸手了这桩闲事,索好它,因而盘算了一会儿又说:“我看两位亦不必在杭州过年,先回余杭,再把这桩案的前因后果,没有注意到的细节,再好好搜一遍,务必将真相确确实实清楚,最好能够写来。过了年初五,请两位到杭州,我们细细商量,怎么样着手。两位看,我这个主意行不行?”

詹、杨二人,自然听从。这天夜回到客栈,伙计告诉他们说,有个姓郑的来访,久候未遇,已经走了。

“姓郑的?”詹善政一时想不起这么一个人,问杨恭治说:“你有没有姓郑的朋友?”

“没有。”杨恭治问,“会不会是郑兴?”

“啊!是他。”詹善政急急问伙计,“是怎么样一个人?”

“一个蛮漂亮的后生。”

“那就不对了!”詹善政大为失望。

两人多方思索猜测,始终不明白这个姓郑的后生是什么人,只得怏怏丢开,暂且不,商量陈丹所作的建议。

谈到这个话题,颇足以令人兴奋。杨恭治很佩服詹善政于肆应,能有此意外机缘,实为可喜之事。至于回余杭去细搜案,詹善政推杨恭治担任,因为他刚回去过一趟,这一次应该杨恭治回家看看;再则杨恭治也是秀才,要写这个“节略”之类的东西,他的笔也提得起来。

“你回去不轻松,过年是谈不到了!”詹善政说,“如果年初五赶不来,初七、初八无论如何要到。我这几天在这里也还要探探路,案到底太大了,路越多越宽越好。”

“我知。年初八之前一定赶到。”

因为睡得太晚,所以到第二天上午九钟还没醒,而姓郑的却又来了。

为伙计所唤醒的詹善政,拿冷手巾匆匆惺忪的睡屋相见。果然是个很漂亮的小后生,二十上年纪,还是又红又白的一张娃娃脸,见人有腼腆。

“我姓郑,我爸爸叫我来的。”

“哦!”詹善政问,“令尊的大名是?”

“我爸爸叫郑兴。”

“啊!啊!”詹善政既惊又喜,“原来是郑老弟。来,来,请里坐。”他扬手招呼伙计,“泡茶来!去买心。”

将这位不速之客,延请屋,动问来意;又说,昨晚上猜了好半天,始终不知来客是何许人。小郑答说:“我爸爸关照,不要对别人提起他的名字。所以我不好代这里的伙计。”

“啊,啊,是我失迎。”詹善政蓦然意会,郑兴这样叮嘱他的儿,当然是为了保密,看起来是有极要的话说,因此,他去关上了房门,方始低声问,“郑老弟,有话你尽说。”

小郑,先问一句:“你姓杨,还是姓詹?”

“我姓詹。”

“正好,我爸爸关照,有话最好跟你说。今天年三十了,监牢里面,准许给犯人送东西去,问问你们,是不是有吃的、用的要送给杨举人?”

一听这话,詹善政有意外的惊喜,“原说犯死罪的,不准接见送东西。”詹善政又有些失悔,“应该早早打听,早早预备的!”

于是詹善政一面招待小郑吃心,一面到对面房间叩门,将杨恭治唤醒了,告知其事。

“郑兴好像很帮忙,但也好像是故意卖面,是另有作用的?”

“依我看,两样都有。他既然帮了忙,我们当然应该意思意思。应该怎样表示,我来看形办。现在我跟你商量一件事,现有这样的机会,光是送去,未免太可惜了!”

“你的意思是,”杨恭治问,“你我两个之中,想法去一个?”

“那一定不行!杨大去一趟费好大的事,老郑负不起这个责任。我是想,可以趁此机会通个信。”

“啊,啊!这也对。”

“那么,我们分办事,我去买吃的东西,请你赶快写信。”

这封信怎么写法,大有讲究:第一,要告诉杨乃武一些什么。第二,如何措辞,不可说得糊不清,引起误会,但也不能不蓄其词,以防这封信万一落在外人手中,引起意外的麻烦。第三,当然不能篇大论,更不能照一般书信的规矩,不用称呼,不用客,更不能用普通的信笺,得要合传递的方法,选用适当的纸张。

因此,等大致商量停当,杨恭治写这封信很费了一番脑,首先是用什么纸,就大费斟酌。竹纸、连史纸、宣纸都不合用,因为不够韧,易于破碎,韧的有一丽笺,却又太厚太,不便隐藏。想了半天,决定采用白绫。

好在离客栈不远之,就有一家绸缎店,杨恭治不愿假手于人,亲自上街,买回一尺绫,只裁取一寸大小的一块,然后磨了笔,先起草稿,再用蝇小楷,极细心地抄在白绫上。

一切齐备,詹善政亦已回来了,备办的是一大块煮了的火,一大包绍兴香糕,一篮橘,还有一块猪油糯米年糕。

“这样东西不对了!”杨恭治指着糯米年糕说,“莫非你不晓得他从不吃糯米东西?”

“我怎么不知?就因为他从不吃,我才要送。”说着,詹善政掏一把新买的德国小洋刀,在那块厚约五六分的糯米糕中间,很细心地开了一

杨恭治恍然大悟。唯其是杨乃武从来不吃的东西,才会引起他的注意,猜想到其中必有夹带,从而仔细检查,发现年糕中所藏的信。

“你这个脑动得太好了!早知,我该多写一!”杨恭治说,“这么大一块年糕,又有弹,藏一大块白绫在里面,一定看不来。”

“时间来不及,只好算了。”詹善政说,“好在开了这条路,以后通信也容易。”

说着,他将那方寸大小的一块白绫,很细心地年糕之中,在边缘上,泯没了那,由外表去看,丝毫不见异状。

理停当,时已近午,杨恭治也到了预定动的时候。因为有此意外机缘,行止似乎有重新考虑的必要。可是,这时候无法与詹善政商议,只说:“我想陪你一起去。作兴里有啥要话传来,我好带回去余杭。”

“会不会有话传来,很难说。就有,也不会是今天。我看你还是趁早赶回去吃年夜饭的好。”

说到吃年夜饭,杨恭治不由得伤。江浙人家,最重这年三十合家团聚的一顿晚餐,若有远人未归,往往守候至午夜。想到杨乃武家今宵景生,格外凄凉,他反而更持了。

“不!”杨恭治说,“能够有个好消息带回去,这顿年夜饭方能吃得。就算里没有话传来,至少也要知乃武已经收到我们送去的东西,回去告诉他们,也算是一。”

“也好!那就一起走吧。”

于是,将一个藤制提篮,匆匆赶到县司衙门监狱。郑兴已派人守候在那里,问明姓名,只准詹善政一个人携着提篮

“你到茶店里等我。”詹善政对杨恭治说,“我代完了就回来。”

杨恭治无奈,只好到茶店里坐等。这一等,等了有一个时辰,也就是两个钟,才看见詹善政手提空篮,步履匆促地奔了来。

“怎么样?”杨恭治急急迎上去问。

“回去谈!”詹善政低声答说,重重地,又使个,表示有很重要、很满意的收获。

其实,一路走,一路已谈了起来。詹善政说,郑兴实在很心,很够朋友,本来他早就可以回家了,只为守候詹善政,空耗了许多工夫,也因此受了几句埋怨,怪他去得晚了。

“埋怨归埋怨,帮忙仍旧归帮忙。他问我:‘你有没有啥夹带?’我心里想,这件事是犯禁例的,当时还有人在旁边,说破了也许害他为难。所以我说:‘夹带是没有。别的东西都无所谓,乃武最喜吃糯米年糕,务必拜托郑到。’他,又说:‘逢年过节犯人家里送东西来,我们总是格外方便,王法不外乎人,上也晓得的。不过,有一规矩,你想必也知。’”

说到这里,杨恭治嘴问:“什么规矩?”

“那还用说,当然是红包。等我摸来递过去,老郑随手给手,特别关照:‘是我的朋友,请弟兄们照应。你把东西拿去,好不要动,尤其是那块年糕。提篮摆在号好了,回我去拿。’等那人一走,老郑跟我说:‘你在这里坐一息,把提篮带回去。’”

“这,”杨恭治又兴奋地嘴了,“看样,提篮里面,或者有样。”

“大概是!”詹善政答说,“老郑回提篮的时候,特别加了一句:‘篮当心,不要放。’这不是言外有意?”

于是两人不再多说,加脚步,就像年底收账讨债的那样,在大街上匆匆而过,望早早回到客栈,看提篮到底有何样?

到得泰客栈,詹善政在屋中搜索提篮,为了防备有不相的人窥见,或者客栈伙计有事闯了来,由杨恭治在院里把风。这只方形竹架藤面的篮,一共两层,拉开第二层,只见包的纸胡捆成一团,用麻绳缠两缠,丢在里面,谁看都是理以后,剩的一堆废,不会去注意。可是在詹善政却如获至宝,急急拆去绳,将那一卷摊开来,一张一张地检查,果然,中间夹着一张有字迹的纸。

这张纸是张连史纸,并非包所用,杨乃武在狱中,怎会有这样一张纸,是件很奇怪的事。更可怪的是,居然还有笔,字迹亦并不潦草,见得是在相当从容的况之,写成一封回信。

他在里面看信,杨恭治则在外面默忆自己写给杨乃武的信。清清楚楚地记得,是这样写的:“沉冤已渐为人所知,援手有人,决意京控,并请公车讼冤。家中均安,勿念,自宽自重。”并未名,因为杨乃武认得他的笔迹。

“恭治!”

听得这一声喊,杨恭治回相望,詹善政面有喜,便知已有收获了。

屋从詹善政手里接过信来看,只见写的是:“示悉,极!京控从速行,倾家产在所不惜,供词押,已藏伏笔,若有明镜,必能鉴其真押请细玩。狱中颇蒙矜怜,不知何以为报?”

面虽未名,却画着一个押。如果这封信落他人手中,照押追究,是件很危险的事。杨恭治诧异地说:“看样,他在里面亦很有办法。你看,居然能有笔有纸,写这么一封很整齐的信,岂不可怪?”

“也许是老郑特别照应,真得好好谢一谢人家!闲话少说,这一句:‘押请细玩’,你倒看看,有什么名堂?”

亲笔签名谓之“押”。向来不识字的人承认笔据,只画一个“十”字;但识字的人,为防他人假冒签名,可以自己设计一写法,将三个字或者两个字的姓名,并成一个字,骤看不知所谓,细看方知究竟,其名谓之“押”,早在唐、宋便已行,一直相沿至今。

杨恭治曾经在钱庄里学过生意,庄票以及其他有关银钱的单据,经手人签署,常用押,看得多了,明奥妙——原来押设计得巧妙的,“横看成岭侧成峰”,一方面是姓名,一方面又是另一句话。杨乃武的所谓“请细玩”,便是暗示押中隐隐藏着另一句话。

持向亮,凝神注视,好久,好久,只听杨恭治不自禁地喊:“找到,找到了!原来要这样看!”

“怎么看?”

原来杨乃武的押,隐“屈打成招”四字。不说破莫名其妙,一说破宛然成文。经杨恭治一指来,詹善政不能不佩服杨乃武的巧思。

“这真所谓舞文墨了!”他叹着说,“不过,心思是白费,就算有明镜悬的清官,细心去看供词,哪里会想得到押中会有样?”

“这就全靠旁人的一句话了!如果有人破,一看果然,对整个案的看法,当然就会不同。”

詹善政拿他的话,仔细想了一会儿,很起劲地说:“对!对!这就用得着陈丹了!”

杨恭治也想到了。这次陈丹京会试,只要随意说一句:杨乃武是屈打成招,押里面有这四个字,那才是他心里的“亲供”。这句话传到刑,自然要慎重推究,不会轻易定谳。

“你赶快回去吧!”詹善政促着,“一到请你就把这些形告诉我,好让她心里稍微轻松些。”

“好的!我上赶回去。准定年初七之前,一定回来。”

詹善政等于是在陈丹家过的年。陈太太很贤惠,认为陈丹能够京会试,而且弟兄和好,完全于詹、杨二人所赐;知詹善政一个人留在杭州,客中佳节,又是为了照料至亲的官司,心境一定凄凉万状,所以特地派一名老家人到泰来请,说是:“我家太太请詹老爷去过年。”

面相邀,完全拿他当通家之好看待,詹善政觉得不必辞谢,否则倒是自己见外了。因此,欣然答应,买了好些爆竹、风筝、拨浪鼓之类的玩,到陈家去吃年夜饭。这一,不但成了陈家夫妇的上宾,而且也博得了陈家孩迎,“詹伯伯、詹伯伯”叫得好亲

一夜过去,到了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一,陈家来拜年的客人很多。詹善政觉得自己的份,仍以隐藏为宜,所以带着陈家的孩到城隍山去兜了一个“喜神方”,顺路逛了逛城隍山,中午将孩送回陈家,吃过饭便要告辞。

“你到哪里去?”陈丹问。

“回客栈。”

“那不行!你是人请来的客人,我要问了她再说。”

“不必如此!陈先生,我老实说,你的至亲好友都没有见过我,看见了,少不得要问起。那时候你怎么说,说了实话,你不方便,我亦不方便,所以还是我避开的好。”

“那不要!我只说是表亲好了!一表三千里,谁知你的来历?”

“不,不!”詹善政说,“至少令弟知我的来历。他或者会跟人谈起,那样一来你们昆仲之间,言语不符,容易使人起疑,引起许多闲话,对哪一方面来说,都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
陈丹想想他的话也不错,放他走了。不过,到了傍晚,仍旧派人送了饭菜到泰,第二天中午又携酒相就。在詹善政,当然激又动,两人的谊,亦就更觉不同了。

然而,谊虽,究竟还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,所以杨大狱私探以及杨乃武狱中寄信两事,他仍旧瞒着不肯告诉陈丹。但有些况,不妨变换一方式透,尤其是杨乃武的那个押,非得让陈丹知不可。

“噢,”他装作突然想起的神,“陈先生,有件事我要告诉你。乃武在杭州府初审受刑,诬供以后,我找到一个机会,匆匆忙忙跟他说了几句话。他说,他供单上画的押,藏得有文章在里。那个押,我托人仿了一份来,一直看不啥;昨天晚上无聊,又拿来看,看来看去看名堂来了!”

“居然有名堂!”陈丹亦很有兴味地问,“是啥?”

“我拿来你看。”

詹善政起开了箱,背着陈丹,取把剪,将杨乃武信上所画的押剪了来,摆在桌上,让陈丹仔细端详。

“只看得杨乃武三字,另外有啥名堂?”

“你横过来!”詹善政把纸片移了一个方向。

“啊,啊!仿佛有字!”陈丹细看了看说,“是‘屈打成招’!妙!妙!”

詹善政不自觉地微笑着,是显得相当得意的神

“令亲的心计,真是很。”陈丹想了想赞叹,“明明一盘卸甲丢盔的死棋,居然有这么一着人所不防的仙着!看起来翻案有望了。”

詹善政大喜,“陈先生,”他问,“请你说说你的看法,何以翻案有望?”

“这一案的致命伤,就在令亲所供,与小白菜的话,完全相同。如说屈打成招,想翻案时,总是如此说法,复审的官儿,照例是不理这一的。可是,当堂画押,有这句话在里面,就是言之在先,与事后的翻供形不同。倘或有那公正廉明的官,自动发现了这个秘密,不等人犯上控,自己提案来审,效用就更大了!”

“是,是!如果是这样,就好像‘包公案’里面的故事。”

“如今哪里去寻包孝肃这样的人?”陈丹喝酒,凝神静思了一会儿说,“我们杭州有一位大老,一定肯主持公。”

“哪一位?”詹善政急急问说。

“夏侍郎,你知不知?”

这是指兵右侍郎夏同善,他是咸丰六年的翰林,由江苏学政调,占的是兵右侍郎的缺,却在“南书房行走”,是所谓文学侍从之臣。为人很正派,也很心。詹善政听说过这个人,说:“夏侍郎大名鼎鼎,当然知。陈先生,你跟夏侍郎很熟?”

陈丹与夏同善虽不很熟,但如于主张公,自然可以率直而言。而且举人京会试,同乡京官照例应该照应,像夏同善这居于位的同乡,至少也要请大家吃顿饭,叙叙乡,那时就是代为诉冤的好机会。

他很心,除了夏同善以外,又列了一张名单,不是翰林就是里的司员,关照詹善政去打听,辗转相托,替杨乃武说几句公话。只要清议能够重视其事,刑必不敢草率,案就大有平反的可能了。

到了年初七,杨恭治如约重回杭州,带来了好些消息。第一,县衙门的捕役阮得,到杨家去敲小竹杠;第二,风传“刘大少爷与小白菜有一手”;第三,刘锡彤必置杨乃武于死地,就是为暗中庇护儿

“照此看来,”陈丹问,“会不会是‘刘大少爷’指使小白菜的毒?”

“不会!”

“何以见得?”

这话在杨恭治就无法回答了。他是听杨大所说,小白菜本就不曾毒,可是小白菜的话不能说给陈丹听,因为那一来,追问缘故,就会杨大狱私探的秘密。而这个秘密是决不许透的。

“是这样,”詹善政替他解围,“实在说起来,葛品莲是生病死的,本不是服毒。”

“那么,怎么说是‘七窍血’呢?”

“听说,杭州府驳去以后,刘大老爷听信了门丁的话,重新拿尸格改过。原来不过、鼻之间有。”

“还有,”杨恭治接着说,“验尸用银针探,本来先要用皂角拿银针洗过以后再用,仵作也没有这么虎虎,敷衍了事。”

“这真是草菅人命了!”陈丹愤愤地说,“浙江有这地方官,是浙江人的不幸。刘锡彤这样胡搞,将来受害的人,不知还有多少!这件事,我到京里一定要说。”

“杭州府陈知府,也不见得是好官。”詹善政说,“我还听人说,陈知府专门与读书人为难。不知可有这话?”

“怎么没有?不过,”陈丹冷笑一声,“哼!杭州人是了名的‘杭铁’,让他等着,总有一天教他尝尝杭铁的滋味。”

见此光景,詹、杨二人都。同时也都有了领悟,杨乃武这件案,渐渐变成非浙江人的地方官,如何为祸浙江的一个实例了。在京的浙江同乡,为了维护桑梓,亦必借杨乃武这件案,有所表示。这是很有利的一个转变。

“好了!”陈丹作了一个结论,“我们分行,京里的事给我。”

陈丹倒真是心,二月初十到了京里,趁会试还早,先忙着为杨乃武的案奔走。不过,他第一个要找的,不是现任兵侍郎的夏同善,而是他的一个亲戚朱智。

朱智字茗笙,举人的军机章京。原来清朝的制度,大政都归军机,仿佛唐宋的“中书门”,阁大学士名为宰相,并无实权,唯有大学士兼军机大臣,才是真宰相。

但是,军机大臣每天跟皇上见面,一切军国大计,面取止,只不过可否一语之决,称为“承旨”;这可否一语,要化为指授详明的圣旨,全靠军机章京,这个撰拟上谕的工作,称为“述旨”。因此,军机章京在朝中是一很特殊也很重要的人!尤其是咸丰十一年慈禧太后与现领军机、衔叫作“议政王”的恭王联络,击败肃顺,收回大权的“辛酉政变”,军机章京发挥了极大的作用,因而更受重视。

军机章京俗称“小军机”,历来以人文荟萃的江浙两省人充当的居多,浙江人更为特,势力也最大。军机章京分班、二班值,领班用满洲话的称呼,叫作“达拉密”。两班“达拉密”都是浙江人,而且都是杭州人,一个叫许庚,一个叫朱学勤。此外,军机章京中还有两个杭州人,一个叫吴兆麟,一个就是朱智。

见面之后,谈到家乡近事,陈丹首先就提到杨乃武一案。朱智不胜嗟叹地说:“这件案,我亦略有所闻,总以为杨乃武罪有应得,不还有这样的幕,真可谓之为黑幕。我就不明白,余杭县刘锡彤,何敢如此胆大妄为?”

“一半是他本糊涂,一半也是因为他有奥援。刘某是宝中堂的乡榜同年。”

“怪不得了!”朱智想了一说,“刑对此案颇为慎重,尚未定谳。我会留心这件事,等刑的奏折上来,看是如何说法,再作理。”

陈丹心想,有军机章京这拦住,不至于贸然定谳,但刑定议之后,再打回去重新审,事就难办了。倘或承办司官,持原议,岂不搞成僵局?与其费力于后,不如挽回于前,事半而功可倍。

把这层意思说了来,朱智以为然,想了一说:“这样,刑秋审的总办余撰,是浙江龙游人,他是咸丰二年壬士,资格很老,在秋审算是首脑。我陪你去看一看他。”

听完整个叙述,余撰从容不迫地答说:“这件案的疑问很多,事关逆重案,又非寻常命案可比。不过从表面看,杨乃武与葛毕氏都已招供,而且供词如一,所以里没法推翻全案,至多只能挑不明白的地方,让浙江声复。枝枝节节,无关大局!杨家既认为这是覆盆奇冤,何不京控呢?”

“杨家原就有京控的意思。”陈丹答说。

“既有此意,何不早早动手?”

“是啊!”朱智接着余撰的话说,“时机也很要。像这样的案,要仔细推求,限期固然可以稍宽,但也不能推得太久。”

“是的。我上写信告诉杨家。”陈丹转脸问余撰,“就不知还来得及,来不及?”

余撰沉了好一会儿说:“此案质不比寻常,我可以回堂官,尽拖一拖。不过,误期太久,只怕上不答应,这个责任,堂官不肯担。”说着,视线转向朱智。

言外之意,相当明白,这“上”不是指皇帝,而是指军机大臣。如果误了限期,军机大臣奏请,刑从尚书到承办的司官,一定都会得分;倘或军机大臣谅解,那么,即或皇帝发觉,有所诘责,只要军机大臣肯帮忙说几句好话解释,自然无事。余撰的意思,就是要看朱智能不能在军机先作一番疏通的工作。

“不要!”朱智认为余撰是过虑,毫不迟疑地说,“到时候有我。”

“茗笙兄!”余撰提醒他说,“别忘了刘大令是宝中堂的同年,也许已经先有信了!有宝中堂在中间回护,事就比较难办。”

“依我看,刘大令恐怕还不至于有信来。为什么呢?第一,刘大令总以为铁案如山,无须担心;第二,倘有这样一封拜托关照的信,岂非自承虚?”朱智又说,“不过,顾虑不可不周,等我找个机会,先智破了它,让宝中堂避嫌疑不便预。”

“正是!”余撰老实答说,“我就希望能到这一。”

“包在我上!”朱智应声而答,而且还拍拍

是承诺一力承当,也表示有成竹。离了余家,朱智送陈丹回到“仁钱会馆”。只车一揖,也不去看看公车北上的同乡,随即西城去访一位同事。

他的这位同事,也是小同乡,名叫金曰修,字少伯,同治六年始由宗人府主事考撰为军机章京,资历甚浅,但很好,是同治四年乙丑科的士。这一科会试的“四总裁”中,有宝鋆,有现任刑尚书的桑荣,这就是朱智专程登门的原因。

金曰修是经常拜谒师门的,因为除了师生的谊以外,军机常有公事要接,只要是金曰修当班,而有急事故需要跟宝鋆联络时,总是由金曰修专程登门。这天午,他受了朱智之托,有意挑傍晚时分才去,老师当然留门生便酌,而门生亦必欣然奉陪。这一来便有从容闲谈的机会了。

“这几天举云集,新闻很多,你听到些什么没有?”

“很多!浙江的尤其多。”

“噢,浙江?”宝鋆问说,“浙江了什么新闻?”

金曰修不即回答,反而突如其来地问一句:“浙江余杭县的刘大令,直隶盐山人,是老师的乡榜同年?”

“不错。”

“听说刘大令有年征漕浮收,大吏要参他,是老师替他缓颊?”

“老同年嘛!”宝鋆无奈的神态,“七十岁了,还是一名小小的风尘俗吏,晚境可悯,如果再落个革职的分,于心何忍?所以我替他写了一封八行给杨石泉,不了了之了。”

“那就何怪乎其然了,余杭了一件逆重案,浙江公车北上的举,都愤愤不平,说刘大令在朝中有极的靠山,此案必成冤狱了!”

“少伯!”宝鋆唤着他的号说,“是怎么回事?我不懂你的话,你说清楚些。”

“这是轰动江浙的大新闻,老师大概还不知。”金曰修提壶替宝鋆斟着酒说,“等门生从说起。”

于是宝鋆拈须把杯,细听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。他不但听得津津有味,而且听得极其仔细,有一个细节不了解的,立即嘴追问,一定要明白方休。

这有个理。原来宝鋆是恭王的密友,两人无日不见,自军机退值以后,时常一车同载,在恭王置于大翔凤胡同的别墅“鉴园”中,连至夕。饮酒、听曲、玩古董之外,聊闲天的时候居多,这桩新闻是极好的话题。但恭王看人料事,常有独到的见解,宝鋆要防他会提疑问,所以非将始末原委清楚不可。

等将故事讲完,金曰修接着又回到刘锡彤与宝鋆的关系这件事上面,“浙江的举都说,刘大令一定会请老师维持原判,杨乃武一定无法申冤。”金曰修有意嗫嚅着说,“还有句话,门生不敢说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怕老师生气。”

“不要!我本无庇护同年之意,生什么气?”

“这,门生就说。有人昌言:此案如成冤狱,则将来杀杨乃武者,不是刘知县,是宝中堂。”

“是何言欤?”宝鋆然变,“莫非认定了我,一定会徇私枉法!”

“老师别生气。”金曰修说,“照我看,他们亦是唯恐老师预,所以故意这么说,用意是希望老师不要这件闲事。”

“我不,我不!”宝鋆大声说,“我快八十了,还来惹这些是非什么?不过,他们也不能无凭无据,说刘某冤枉了杨乃武。将来刑议奏我倒要仔细看看。刘某枉法,我不会替他说话,但如秉公办理,并无错,我难亦不能说话?”

“当然,当然!如果是那样,我也要劝老师主持正义。”金曰修说,“此案刑尚在研议,我会替老师随时留心。不过,刘大令倘有信直接寄到公馆里来,门生就不知了。”

“真要有信来提到这件事,我自然拿信给你。”

得此保证,刘锡彤想托宝鋆回护这条路,就算堵得很严了。陈丹辗转得知这个结果,十分欣,立即写了一封极详细的信,密密封固,附在家信里面,由民信局寄到杭州,嘱咐家人务必送詹善政亲收。

,就要忙他自己的事了。会试照例三月初八场。三场试毕,四月十六闱,自此而始,约莫有一个月候榜的工夫,无所事事,每天只是逛逛琉璃厂、看看同乡。但表面闲雅,心不免烦闷,第一是闱中不甚得意,只怕要白辛苦一场;第二是詹善政竟无回信,岂不可怪?他心里在想,倘或落第,因为盘缠有限,非买舟回乡不可。到那时杨家京控,无法照顾,似乎于心不安,因此,盼望榜上有名的心更切,因为一中了,在京里起码还有两三个月的逗留,便可顺便料理杨家的官司。至于川资不敷,只要中了就不必着急,总有地方可以借贷。

四月十三发榜,名落孙山。正在懊丧不已之时,接到家报,中附了一张五百两银的汇票,信是他的胞弟写来的,说寄来的款,供他中了士后的应酬费;倘或不中,不妨考虑用这笔款捐个官。又说这笔钱是卖田所得,杨家所借的款决不肯收回,“盛为可”。

陈丹却很明白,杨家的慷慨,是一酬谢之意,而事实上又非如此不足以照应这场官司——詹善政另有一封信,附同寄来,信很简单,除了谢并预祝中以外,只说京控之事,正在筹划,约莫端午前后,便可相见。

果然,端午前一天,詹善政到了,同行的还有一个杨大夫家的老仆,名叫王廷南。京控决定由“叶杨氏”面,王廷南就是她的抱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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