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会试,须由学政办理公文手续,照例以师生相称,所以龚定庵算是阮元的“小门生”。
事实上,他也是阮元真正的小门生,因为阮元在嘉庆四年己未,奉派为会试四总裁之一,龚定庵乡试的座师王引之,便是这一科的士,殿试中了探。龚定庵在嘉庆廿三年中举,第二年会试不第,留京读书时,阮元正当两江总督。这年冬天京祝嘏,王引之曾带领门生谒见,在诸多小门生中,龚定庵最蒙称许。于学无所不窥的阮元,只有龚定庵才能陪他谈得尽兴。
这天等龚定庵到了阜成门题名“蝶梦园”的阮府,阮元已经备好了两个“府宝”在等他,一见面先问:“定庵,何以老不来看我?”
“原因有二:第一是刚调礼,又兼了玉牒馆的差使,上个月又派在主客司行走,公事很多——”
“这不成理由。”阮元打断他的话说,“公文书能把龚定庵的绊住,那不成了奇谈?”
“还有第二个原因,每一来,太老师总有厚赐,于心不安。”
阮元掀髯一笑。“你不是陈其年,我比龚芝麓的收又多得多,你还不致累我。喏,”他指着茶几说,“那里一百两银,带回去买书。”
“是。”龚定庵站起来,恭恭敬敬地请安,“谢谢太老师。”
接来便由现成的话题,康熙年间龚芝麓在京服官,供养陈其年他们这一班名士,如何受累谈起,一直谈到近年的人才,阮元忽然问:“定庵,听说你选了湖北的同知。因为有林少穆在那里,很想到湖北报到,有这回事没有?”
“有的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小门生正为此莫衷一是。请太老师开示。”
阮元想了一说:“我先给你谈一谈刘金门被祸的经过——”
刘金门是指乾隆五十四年的探刘凤诰,也就是阮元的同年。他是江西萍乡人,字丞牧,号金门,像阮元一样,亦是少年得意。他在仕途的经历,不外乎修书、谋士两,宗纯皇帝的实录,稿本即自他的手笔。嘉庆十二年放了江南乡试主考,转任浙江学政,底缺则是吏右侍郎。
“嘉庆十三年戊辰,万寿恩科乡试,那时我丁忧服阕,第二次当浙江巡抚。先帝派我回浙江,是因为闽浙洋面的海盗猖獗——”
闽浙洋面的海盗猖獗,由来已久。当阮元在嘉庆四年由浙江学政初任巡抚时,即以“造船炮、练陆师、杜接济”之策,亲驻台州督剿海盗,与闽浙总督玉德会奏,重用定海镇总兵李庚,总督两省师,专责治盗。各帮海盗的总目叫蔡牵,数次为李庚所逐,几乎被擒,但玉德遇事掣肘,不能完全成功。及至嘉庆十年,阮元丁忧开缺,李庚更加孤立无援,以致阵亡。势穷力蹙的蔡牵,复趋活跃。
仁宗之命阮元仍任浙江巡抚,是认为只有他能制伏蔡牵。因此,阮元到任以后,以治盗为急务,重用李庚的将王得禄、邱良功,制定“分兵隔船,专攻蔡牵”的策略,亲驻宁波督师。各省乡试,照例由巡抚主持闱务,称为“监临”。如巡抚公,在督抚同城的省份,由总督代办,否则藩司办理。但藩司主一省钱粮民政,阮元在海督师,全靠藩司在省城坐镇主持粮台,支援军务,无法闱监临,因而奏请以学政刘凤诰代办。这虽不是破例,但只有在万不得已时,偶一为之,因为生员赴乡试,应由学政录送闱,既有关联,易生弊端。
果然,闱后人言籍籍,说有“联号”之弊。仁宗其时方在整饬吏治,得报有此言,特颁朱谕,命阮元彻查。覆奏说刘凤诰代办监临,场规从严,雷厉风行,致招怨。因而仁宗认为“联号”的言,是有意诽谤,置诸不问。
不过有个名叫陆言的御史,上奏参劾,说刘凤诰“乖张,终日酣饮,每逢考试,不冠不带,来往号舍,横肆捶挞。上年乡试,该学政代办监临,遍往各号,与熟识士,讲解试题,酌改文字,馈送酒,以致众士纷纷不服,将生员徐姓等,刊刻木榜,遍揭通衢,并造为联句书文。又于上年将举人章堃之竹园,阑署,建造住房,致附近民居,人人惴恐”。于是仁宗命侍郎托津等查办,覆奏确有其事。
覆奏中说:当刘凤诰奉旨准予代办监临后,便有一个他的江西同乡,为监官的严廷燮,来为仁和县廪生徐步鏊说,此人现在有病,闱以后,恐怕不能完卷,不过徐步鏊的老师沈晋,这一次也要闱,如果将沈晋与徐步鏊编成联号,号舍相接,沈晋即可就近照料徐步鏊。
徐步鏊既是岁试、科试,屡次考列等的廪生,而且刘凤诰看过他的文章,确是饱学之士。一念怜才,又看徐步鏊年纪已,不宜再错过乡试的机会,因而接受请托。但托津特别声明,确无受贿事,既然“未经得受财,无赃可计”,照律例拟“”——刑,也就是充军,发伊犁。
一念徇,致遭严谴,而仁宗犹以为所拟之罪太轻,朱批:“刘凤诰着革职拿问,大学士会同刑严审,再行定拟。”但确无受贿事,无法斩,而且这年是仁宗五旬万寿,刑司官即失,亦不敢擅拟死罪,结果刘凤诰仍为罪,只是充军地,由伊犁改为黑龙江而已。
“那么,刘金门到底冤枉不冤枉呢?”阮元了评断,“‘咎由自取’四字他自己也知,但充军边远,未免过重。即如陆言所参:‘代办监临,遍往各号与熟识士讲解试题,酌改文字,馈送酒。’这样的学政,是不是可敬可?然则所谓‘乖张,终日酣饮,每逢考试,不冠不带,来往号舍,横肆捶挞’岂非自相矛盾?总而言之,刘金门心直,疾恶如仇,他当京官时,就常受分,几次降级调用,都蒙仁宗保全,最后这一回所受中伤太重,以致仁宗震怒。定庵,我看你的脾气和刘金门差不多,应该引以为鉴。你在京事,犹可分辩;在外被劾,真相难明,之者亦无能为助。”
这番话将龚定庵想到湖北去的心思,一扫而尽:“我遵太老师的训诲,仍旧在京供职。”说着,他起揖致谢。
“这才是。”阮元又说,“《礼记》是府上的家学,你在礼,大可发挥,不可见异思迁。”
“是。”龚定庵将话题又转回刘凤诰的案,“联号的风波,太老师大受池鱼之殃,至今犹有人觉得先帝的置太严——”
“不,不!”阮元连连摇手,“恰好相反,我蒙先帝成全,只有受者才能切会。”
原来刘凤诰那一案,阮元以“止知友谊、罔顾君恩”,因徇庇而革职,召回京师,仁宗复赏以编修,在文颖馆行走,等于从起。因为有此蹉跎,所以晚至光十二年方始阁。但阮元却另有想法。
“定庵,我在先公世,闭门读《礼》的时候,自忧不寿,因为年未三十,任封疆,此虽由天恩祖德所致,但盛极必衰,自然之理。嘉庆十一年,我三年之丧,守制还不到一年,就有恩诏,派我署理福建巡抚。我亦知海盗猖獗,墨绖从军,移孝作忠,夺亦是分所当为,但自忧太盛,卧不起。及至由刘金门一案而革职,我心里反而踏实了。”
由阮元所说的“天恩祖德”,使得龚定庵想起一段传闻。“天恩”当然是指他受宗的特达之知,乾隆五十四年翰林,第二年散馆考试居首;再一年翰詹大考,因为《镜》诗善于颂扬,复为宗亲自置第一,超擢为詹事府少詹事;五十八年升正詹,放山东学政,前后仅历四年。
所谓“祖德”,是阮家祖宗积德,但传闻异词,要听阮元自己说了,方知其详。原来阮元的祖父阮玉堂是绿营武官,乾隆初年,官拜湖南参将,其时湖南有苗,贵州总督张广泗奉旨节制七省兵平。有一苗众上千人,缴械投降,张广泗令尽数诛戮。阮玉堂以“杀降不祥”为理由,以死力争。张广泗不得已而听从,但心里恼恨阮玉堂不遵命令,所以千方百计找他的麻烦,但阮玉堂怡然自得。不久,殁于任上。
这是一桩极大的德,但据阮元自己说,他的父亲阮承信,修省的功夫更了不起。阮玉堂后萧条,而阮承信甘居贫贱,洁自守。有一年在一渡,捡到一只箱,异常沉重,原以为里面装的是书,打开来一看,才知是白的银,箱中还有一公文,是专差解送税款。阮承信心想,这个差官遗失这一箱公帑,可能会人命,因而错过渡船班次,一直守候至黄昏。
果然暮苍茫中有人来投,阮承信拉住他一问,正就是那失银的差官,于是阮承信将箱原样不动地还了此人,也不说姓名,自顾自扬而去。
阮承信并无功名,所以一直以“老封翁”的份,随儿到任上,接受供养。在山东时,巡抚是乾隆廿五年的状元毕沅,年纪与阮承信相近,过从甚密,有一天毕沅跟阮承信说:“小女可衍圣公,请老兄媒!衍圣公的,可为令郎的继,我媒。”这三家两门亲事,很顺利地成功了。
但当阮元由山东学政调浙江后,毕沅由山东巡抚复授为湖广总督,未几病殁。嘉庆四年,追论湖南教匪初起,毕沅失察贻误之罪,发现他滥用军事公款,因而抄家。阮承信看毕沅在世时,虽才士,但守不佳,而且容易为属吏所欺,以致场甚惨,以为鉴,在浙江时,便将阮元得很严,绝不准他有任何贪污的行为。
毕沅的经历是少有的:第一是外放以后即未当过京官;第二是宦路只在陕甘、山东、两湖五省。这两项况,在他以前,有个直隶总督方观承可相仿佛;但第三,以状元而从未当过主考,这在明清两朝,是独一无二的。
可是毕沅虽未主试,却有另一条宏奖士类的途径,敬重文人,唯恐不及,不论是在西安、开封、济南、武昌,都在后园中特设宾馆,优礼名士。
谈到毕沅,恰又及龚定庵所兴趣的“乾嘉朝士”,如果没有扢扬风雅的毕沅,就不会有那么多“意气飞扬”、可傲王侯的名士。但毕沅后,毁誉不一。阮元久任督抚,凡是毕沅旧治之地,几乎全是他的宦辙所经,见闻真切,与一般听途说不同,难得阮元这天的兴致极好,谈锋极健,龚定庵自然不肯错过这个叩询真相的机会。
原来毕沅字秋帆,是江苏太仓州所属的镇洋县人,乾隆廿五年庚辰状元。他之得以大魁天,是龚定庵最向往的一件事,因为毕沅的书法,比龚定庵好不了多少,但以殿试前夕,在军机替同值的章京代班,恰好陕甘总督以平定准噶尔、回,奏请在伊犁、乌鲁木齐试办屯田。夜无事,毕沅便细看那奏折,对于西北的形势与风土人,以及规划屯田的好,大致了然于。第二天金殿策,四策论题,倒有两与西北屯田有关,毕沅现贩现卖,敷奏详明,宗大为赏识,在呈的十本之中,亲自将他由第四改为第一,原为二甲一名的传胪,一跃而为一甲一名的状元。如果毕沅生在今天,不但不会冠冕多士,以他的书法,一定也跟龚定庵一样,连翰林都无份。
毕沅以策论屯田抡元,亦以服官西北起家,自乾隆三十一年外放甘肃开始,一直至五十年调河南巡抚,始终不离陕甘两省。五十三年升任湖广总督,其间一度因案降调山东巡抚,未几复任鄂督,直至嘉庆二年在任病殁,未调他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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