专门为了对付他来的。散馆试卷,亦跟殿试卷一样,可以凭卷上的笔迹认人;而且和珅本人在场,能够直接看到他的卷,要打击他很容易,只要拿笔随便在什么字上加上一笔,变成白字,那就文章再好,因为违犯“功令”,取任三等,从此就远隔了玉堂了。
这使他想起一个故事,乾隆十几年时军机章京赵翼殿试,蓄意想中鼎甲,那时的军机大臣都很胆小,而宗对考试非常认真,军机大臣奉派“读卷”,对军机章京中了鼎甲,宗或许会责备他们徇私。所以事先就有人告诉赵翼,军机大臣要避嫌疑,除非没有人当读卷官,否则即使你真正有状元的才,也绝不会大魁天。
但赵翼不肯死心,为了瞒人耳目,他改用另一的书法写大卷。果然,军机大臣中有两人被派为殿试读卷,其中还有一个跟赵翼不但是官与属,而且还是东主与西席,竟也没有能看底蕴。
转念到此,英和决定照计而行,他也有欧苏两书法,劲丰腴,大异其趣,好在和珅所看到的,只是他的草稿,用另一书法誊清,他一定看不来。
果然,缴卷以后所发生的形,一如他之预期,和珅既然奉旨特派监场,以他的份,当然可以找个借,预试务。当时大索全卷,却茫然不辨,英和终于“散馆”而“留馆”,依二甲授职编修、三甲授职检讨的例规,成了翰林院最年轻的编修。
这年是乾隆六十年乙卯。前几年宗便已宣布,在位不敢超过他的祖父圣祖六十一年的年数,所以在位满六十年,便当“禅”——让位叫作“禅位”,但那是被迫让异姓接位,而宗是禅位于皇,所以称为“禅”。
“禅”以后的皇帝,尊号名为“太上皇帝”,这是古今数千年最难得获致的一份,但从古以来,凡是禅的太上皇帝,大致都有一段凄凉的晚境,因为尊号之尊,远不如实权之实,弃实权而就虚尊,可想而知必是迫不得已,如唐玄宗、宋宗皆是为太所迫,甚至生米煮成熟饭,如唐肃宗之于玄宗蜀以后,诏告天在灵武即位便是。
因此,宗之在权力绝对掌握的形之,宣布禅,便成为旷古盛举。礼为此特为广征博讨,拟定一禅大典的礼仪。日期是在丙辰的元旦——六十年前使用乾隆年号的第一天。同样地,嗣君皇十六的年号嘉庆,亦在这一天开始见于官文书,但中仍称为“乾隆六十一年”,同时亦仍是“太上皇帝”亲裁大政,不过用嘉庆的年号颁发诏书而已,这有个特定的名目,叫作“训政”。
训政训了三年有余,宗大限已到,“无疾而终”。嘉庆皇帝——尊谥仁宗才成为真正的皇帝。实权在手,畅行其志,第一件事便是杀和珅。
当宗禅未几,便有川楚教匪之如火燎原,一发不可收拾,这当然是政治欠清明所致,而罪魁祸首无疑是和珅。仁宗本就有决心要杀和珅,至此越发定,只待太上皇帝宾天,立刻动手。
嘉庆四年正月初九,太上皇帝崩,仁宗亲政。人生快意,莫过于恩怨分明,如得其报,贵为天,亦复如此,仁宗一朝在手,有恩报恩,有怨报怨,等亲视殓了大行太上皇帝,和珅被捕狱,以大罪二十款传示中外,而第一款之罪,人意料,说是:“当上册立为皇太时,先期预呈如意,机密以为拥功。”真如俗语所说的“拍到脚上”,拥竟亦成为罪名,仿佛“加之罪,何患无辞”,反倒将和珅真正的贪黩误国的大罪遮掩住了。
不过仁宗比起他的父亲宗、祖父世宗来,确是仁慈得多了,和珅只是“恩赐自尽”,三尺白绫在狱中上吊后,从他的衣带中发现写有一首七绝:
五十年前幻梦真,今朝撒手撇红尘。
他时睢安澜日,记取香烟是后。
原来他在睢整治过灾,以此为功,妄冀成神。刑将这首诗奏上,仁宗批:“少有才,未闻君之大也。”亦有些文不对题。这是龚定庵没遮拦,曾经不客气地批评过仁宗、和珅都不通。
但对英和,他是为佩服的。原来仁宗有恩报恩,与有怨报怨有连带关系,他心目中以和珅为唯一怨家,所以凡与和珅不和的人,他都视为仁人君,至于为了保护他而与和珅反对的人,更以恩人看待,像董诰就是。
原来一了皇帝,父之间亦会猜忌。清朝的家法,更有“大义灭亲”的传统,太祖杀褚英,太宗杀过胞兄,圣祖幽废太,世宗杀皇三弘时,因此以宗的英骛,加以和珅在一旁纵,仁宗受禅后,亦仍惴惴不安,一步不敢走。
嘉庆二年,仁宗在上书房读书时的师傅,两广总督朱珪召为尚书。总督起居座,权威赫赫,但在京的地位不及尚书,所以召常被视作升迁。仁宗获知这个消息后,想写一首诗贺他的老师,诗还没有作好,和珅已经暗中抄录了他的稿,送给太上皇帝去看了。
和珅不但如此,而且当面中伤仁宗,他说:“嗣皇帝莫非要施恩于师傅?”
太上皇帝动容了,其时正当召见军机大臣时,便向东阁大学士董诰说:“你在军机的日不少,又久任刑尚书,你看这件事照大清律看,应该怎么办?”
太上皇帝左右听得这话,无不震栗失,太上皇竟要“法办”嗣皇帝,这件事会搞得无法收场。哪知董诰神自若地磕一个,平静地答说:“圣主勿过言。”
听得董诰公然指太上皇帝失言,大家可为他一把汗,可是宗毕竟是英主,沉默了一会儿说:“你是大臣!为我以礼辅导嗣皇帝。”
当时如果不是董诰犯颜直谏,嗣皇帝可能会被废掉,所以仁宗亲政后,有恩报恩,将丧母回籍守制的董诰起复后,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。此外许多与和珅不和的人,亦都被恩遇。英和有当初拒婚这件事,亦由编修超擢为侍读学士,从此扶摇直上,早在嘉庆十九年便当到吏尚书,久在军机,历任要差,在位时擢贤能,不遗余力。这才是龚定庵真正佩服他的原因。
不过龚定庵对主考官虽有信心,却担心遇见不通的房考官——应考好比生,房考官看中了,只是“有喜”;将考卷荐到主司那里,取中了才算诞生;荐而不取是“小产”;亦有取中以后,填榜时发觉了不可弥补的错误,譬如本朝历代皇帝的御名,应该避讳,文章中不慎误书,便应撤卷,这等于婴儿的“夭折”。倘或房考官看不中而摈斥了,那本就是“不”,一切都无从谈起了。
“大少爷,”对会试的规制已很熟悉的阿兴说,“一场、第二场,场以后回会馆睡觉,来去太费工夫。我看这一回,临时借一间房,愿多几两银,大少爷一场就好蒙大睡,这样养蓄锐,文章一定作得好。”
“文章作得好也没用,要看运气。”龚定庵说,“不过到贡院附近去借间房住,我也赞成。房钱贵一不要,总要舒服。”
“我知。”
于是阿兴要了二十两银到贡院附近去。贡院在崇文门东边,南临泡河,红荷绿柳,颇饶野趣,是消夏胜地,西北东三面的胡同,每到乡会试的年份,家家赁考寓,称为“状元吉寓”,有的人家甚至将妻儿女送回岳家,腾屋来租。如今试期在即,要找考寓,已很困难,不机缘凑巧,居然在贡院北面的总布胡同,发现一张刚贴上去的梅红笺,大书“状元吉寓赁”。
阿兴大喜,先将梅红笺揭了来,门大声说:“状元来了!”
四合院的东厢来一个清癯的老者,穿短衣,手持旱烟筒,来打量着阿兴问:“你是今科的状元?看你的,不像嘛!”
阿兴的不像举,他笑笑说:“我是状元的跟班。请问老太爷,好不好先看看房?”
“喏,西屋。你来得很巧,原来住的一位江苏的举人,因为他家辈放了总裁,应该回避,把房退了。”那老者问,“你家主人尊姓?”
“姓龚。”
“听你音是杭州人,你家主人当然也是。”那老者又问,“阁中书有位姓龚的,大家说他是杭州的大名士,莫非就是你家主人?”
“一不错。”阿兴一面回答,一面从窗外打量西厢,轩敞洁净,不必细看便中意了,“问老太爷,你贵姓?这间房租价多少?”
“我姓达。既然是龚中书要住,租价就不必谈了。”
考寓的行,阿兴也知,每间屋自三五两至十两不等,像达家的这间西厢房,应该说是最好的,值得的那一等租价,不过,那是从二月中到京,一直住到发榜,总在两个月左右,而龚定庵只是临时借住,又当别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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